林言钧插兜站在一边,没有一丝要阻止周宁绾说话的意思。
林清晏心里的一团火越烧越旺,他原以为在周宁绾和温酒之间,他依然会选择周宁绾,给她面子,不舍得在众目睽睽之下落她的下乘,习惯地护着她,习惯着在她面前一切靠边。
可他却不得不承认,他在生气,对周宁绾的出言不逊而生气,特别是在刚刚有人质疑过温酒的存在之后。
他起初对温酒有同情,有怜惜,有深重而无法释怀的愧疚,可那都不足以让他在这样的场合里如此生气,甚至于愤怒。
然而当他听见谭季的话,他第一次后悔自己的决定,又有一刻对自己的质问,他怎么能让温酒受委屈?无论她是怎样的态度。
他恍然明白,也许温酒于他来说,意义早已不一样。
此刻周宁绾的话更是火上浇油,他的温酒不幸坎坷,却又温和善良,她什么都没有做错过,却因为他的自私趟进了这潭浑水里,她原不必忍受这般种种,都是因为他。
他第一次对周宁绾生出了滔天的怒气,对自己和过去生出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嫌弃,一如他曾对林言语说过的话,是他配不上温酒。
如果说刚刚温酒还在的时候,他压着脸色和脾气,那么温酒一走,他彻底黑了脸色,眉宇间都是明晃晃的不悦和不耐。
贺齐站在一边和霍恺咬耳朵,赌林清晏会不会为温酒出头。
两人都拿不准主意,旁边一个戴着细边框的男人倒是开了口,板着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全场下来除了在温酒面前说了自己的名字外,愣是一晚上都没开口说过一个字。在霍恺嘴里,可是个比温酒还要像木头的人。
他也只言简意赅地说了两个字:“他会。”
两人齐刷刷看向他:“你说什么?”
周与卿推了推眼镜,嘴皮上下一碰:“他会。”
话音刚落,那头就听见林清晏清清凉凉的声音响起:“她是我的未婚妻,就是你们的三婶,是你们的长辈,谁教你这样说话?”
言语间没什么情绪,未见有怒,也未见有斥责。但偏偏这话一出,气势整个重重压到了周宁绾身上。
她的脸色一下刷白,贝齿咬着下唇,眉目间一片不可置信。
她怎么都想不到,林清晏居然会当场下她的面子。
林清晏自与她相识以来,这是第一次对她说重话,从前她还没有和林言钧在一起前,林清晏永远都把她捧在手心当成宝贝,丝毫不会违逆她的意思,也从不会让她的愿望落空。
“我难道说错了吗?”周宁绾忍不住回嘴,这回却让林言钧正了颜色,没有一个男人喜欢自己的未婚妻质问另外一个男人。
林清晏不理,面向林言钧,神色严厉:“言钧,你把她宠得没边了。”
林言钧过来拉她,周宁绾却一扭身子越发委屈:“我哪里说错了?我不过就是问了一句,以后大家进了门是亲戚,我可不想要一个贪图富贵、不择手段嫁进豪门的三婶。”
“慎言!”旁人还没来得及打断她的话,林清晏却蹙了眉头,眼底一片厉色,“我的妻子是由我来挑,还轮不到旁人来说三道四,更何况是你们这些小辈。是我林清晏配不上她,你们一无所知,哪里来的胆子质疑我的妻子!”
即便他的教养告诉他,不能在这样的场合与女人为难,可他也没有窝囊到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
人群又是一阵噤声,谭季明晃晃的被当众打了脸,这个样子,哪里是半分不在乎的样子,分明就是给温酒撑名声来了,连一贯宠着的周宁绾都被教训了,何曾见过这般奇景。
周宁绾显然被吓到了,刷白着脸依靠在林言钧的怀里。
她突然想起十几岁的时候,林清晏永远都跟在她的身后,浅笑吟吟,护着她爱着她,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即便是她想要夜里的太阳,白日的星星,他都能找来哄她。
对于一个一直拥有的人来说,失去是那样的无法接受。
更何况是周宁绾这样从小就被捧在手心长大的世家娇小姐。
看着她这副模样,林言钧面色极为难看,大掌握着周宁绾的腰,不断收紧,直到周宁绾痛呼出声,泪眼汪汪的看着他。
林言钧的手很凉,抚过周宁绾的下眼睑,力道很温柔,却带着阴鸷和不悦。
周宁绾猛然偎进他怀里:“我们走吧。”不再直视他的眼睛。
林言钧摸摸她的头,对上林清晏牵唇笑了笑:“我们先走了,三叔。老宅见,可别忘了把三婶带回去。”
温酒同明仪坐在院子里,大片的玫瑰花田就种在孟黎家院子的正中间。
“那些人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看三爷对你挺好的。”明仪瞅着温酒的脸色,话说得小心翼翼。
“没关系,我和他之间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我也不会在乎旁人的言语。”温酒拍拍明仪的脊背,示意她不用这样紧张。
明仪立马就笑了起来,还十分小心地往温酒那边挪了挪,坐近了些。
“你怎么会在这里?”温酒问道。
明仪抿了抿嘴,有些不好意思,嘴边陷出一个小窝窝:“孟夫人请我来的,年前我给她画过一幅工笔,她很喜欢。”
两人闲来聊了几句,说到让明仪拜到李陶然门下的事,明仪忧心忡忡,说她怕李教授会嫌她画的不好。
温酒笑,那个老头啊,其实还是很可爱的。
“以你如今的水平,他不会不收你,当年我就知道,你迟早有一天能出头,那幅小像,很有灵气。”
她鲜少回忆从前,可每每遇见明仪,总能想起当初出头当英雄的事。
林清晏出来寻她的时候,刚好看见温酒朝着明仪笑得柔软。
心中郁结更深,她竟是半分都没有把自己放心里吗?
孟黎跟在他身后,朝温酒她们努努嘴:“你今儿个这话一出,明儿她就一举成名了。”
“在我身边本来就委屈她了,我怎么忍心再让旁人给她委屈受。”他觉得胸口有些烦闷,抬手解了两颗扣子。
“可我看人家那意思,压根就不稀罕。”孟黎嗤笑。
林清晏轻描淡写看他一眼:“你管得着吗?”
孟黎一下就傲娇了,甩甩头,转身就要走。
“对了,那个谭季,你处理一下。他既然抱怨我没仗势欺人,那我就仗势欺人给他看看。”林清晏这话说得轻飘飘,好像只是在和他讨论下一个项目的投资一样,可这话里的分量,却不是谭季能够承受的。
孟黎暗叹,这老谭是个聪明的,可偏偏儿子没长脑子。
明仪眼尖,看见林清晏朝他们走过来,对着温酒吐了吐舌头,起身赶紧离开,白色的裙角旋起成一朵小小的花。
夏夜闷热,温酒背后起了薄薄一层汗,披肩被放在身边的长椅上。偶有夏风吹过,扬起她鬓边的碎发,她轻靠在长椅的靠背上,闭着眼睛小憩。
林清晏往她身边一坐。
温酒突然睁开眼睛转头看他:“我突然有些后悔了。”
“嗯?”
“你们林家,豺狼虎豹,我怕最后会被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她收回目光,仰头看着漆黑的天幕,“这样的环境,你选我似乎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说不定还会成为你的包袱,你哪里来的冒险精神?”
温酒的语气平静,甚至有些无奈。
“我会护着你,老爷子也会护着你。”林清晏伸手去握她的手,细细小小的拳头被裹进一只大掌里,带着夏天独有的潮热。
“嗯,看来我得打起精神,总不能丢了温姨的脸面,我得替她在旧情人面前挺直了腰板。”她笑,笑得如释重负,还笑得有几分张扬士气。
林清晏猛地坐起身。
温酒的脸被身后的灯染得明明暗暗:“温姨有一张合影,视若珍宝,临死前唯一的心愿就是让我把那张合照放进墓里,随她一起下葬。我虽然不认识照片里的男人,但照片背后有落款,写着,摄于1968年冬,林庭许、温唯。
“林庭许是你们林家老爷子的名字吧,我想了很久,自认没什么优点,身体不好,脾气古怪,不喜与人来往,也没什么自保的能力,进了林家别说帮你,就是我自己都不见得能安安稳稳过下去,凭什么被你选中?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一个原因了——因为我是温唯的养女。
“我在林家,能够得到掌家人的保护,也能为你林家旁支争取来一条活路。”
林清晏从来没有质疑过自己的眼光,从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知道,温酒纤细敏感,聪颖慧黠。
还没有正式进入林家,她已然把自己的存在分析得一清二楚。
不知道她是否也把他们之间的关系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林清晏又有些胸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