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没听你说起过,温姨的祭日不是……”话音戛然而止,显然他想起了资料上写的温唯的祭日,和林家老太爷林庭许的生日,是同一天,“你可以等我回去,我们再一起祭拜她,也来得及。”
“我原本是这样打算的,可唐纪琛今天给我打了电话,往年总是我和他一同去,今年他既然给我打了电话,自然也是要去。我会小心,平白无故不会出事的。”温酒扶了扶额角。
林清晏在那头几乎是坐立不安,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四年前的那场意外。
“让刘叔陪你去,还有个人,你出门也带上。”他恨不得立马脱身往回赶,“你把电话给康伯,我跟他说两句话。”
“知道了。”
温酒冲站在旁边一直皱眉的康伯递了递电话,康伯伸手就接。
也不知道林清晏说了些什么,只听见康伯在这头“嗯”个不停。
约莫半小时,温酒换好了衣服准备出门,刘叔正在银杏树路口等她,甫一出门,就看见一个姑娘站在花园里。
身材纤细高挑,脊背挺得笔直,马尾高高扎起,背着手站在花园里,如同一株笔直高扬的青柏树一般。
“那是司韶,以前是特种兵,退役以后就一直跟在三爷身边做事。三爷吩咐了,以后让她跟着温小姐。”康伯站在温酒身后,视线盯着司韶,眼里都是欣赏。
原本如果温酒不出现在林清晏面前,那么这个司韶,就是林清晏选来当做未婚妻的人选,足够聪明,加上武力值逆天,丝毫不用担心会被林言钧暗伤。可偏偏,温酒就是出现了,而谁都没有她更适合林清晏。
“轩轩韶举,好名字。”温酒看不清她的脸,但那一定是自己见过最英气的女人,便是单站在那里,纤瘦单薄,却有一股正气浩然,仪态轩昂。
康伯却是“噗嗤”笑了出来。
温酒转头看他,不明所以。
“哪里是这个意思,温小姐可会背百家姓?”康伯笑着摇摇头,颇有兴致地问她。
“会的。”温酒下意识答道,下一秒就想起了百家姓中,司姓排行第185位,而后面一个姓氏就是韶——叶幸司韶,郜黎蓟薄。
司韶司韶,竟是这样得出来的吗?
她有些不可置信,就是这样草率的起了个名字。
康伯含笑看着她,点头道:“司老先生将帅出身,不通文墨,司韶是遗腹子,名字是司老先生看百家姓的时候,觉得念着顺口,看着好看,就起了这样的名字。”
这下温酒也绷不住了,着实有趣,可这名字的确是取得好,而这个如青柏玉立的女人,也确是配得上这个名字。
司韶转身,冲着康伯颔首,然后站在原地望着温酒。
距离有些远,看不清神色,温酒却觉得这道视线,合该就是一个军人该有的气场。
“司韶不爱说话,温小姐多担待。”康伯显然放心许多。
“不会。”
司韶大约是林清晏身边唯一一个可以和温酒媲美的“木头”,话少得可怜,表情也少得可怜,往那一站,气势可不比黑脸程庄弱。
温酒自上车到店里,司韶除了跟她打招呼的时候点过头,就再也没理她,坐在副驾驶座上闭目养神。
唐纪琛一上车,就被司韶一个眼刀刮过,还没坐稳就惊得一颤。
“你上哪找来这么个煞神?”他凑到温酒耳边,低声问道。前座气势太强,唬得唐纪琛说话都小声起来。
话音尚还没落,就看见后视镜里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眼神慵懒得像只正在休息的豹子,淡淡的,带着不屑一顾和杀伐的气势。
唐纪琛闭了嘴,正襟危坐在温酒身边,连眼神都不敢四处乱转。
温酒看着他这副模样,有些好笑,想唐纪琛也是见过风浪的人,如今都已经三十多的男人了,头一次见他乖得像只羊一般。
温唯的墓地在城北,那是一片很小的墓地,不起眼,但好在管理还算严谨细心,位置是温唯死前亲自选的,温酒从来不知道那块墓地,温唯已经买下了很多年。
好似很多年前,就在为着虚无缥缈的后事做准备。
城北墓地朝向海的方向,墓地山脚下有一大片向日葵田,每年七八月,正值向日葵花期,大片金黄的花盘朝着太阳,开成了一片黄色的花海,好看极了,原是因为这里有墓地,所以来观赏的人并不多。
这些向日葵就那样兀自生长着。
温唯的墓碑就朝着那片向日葵田,白色的碑身静静伫立,一如从前,温酒看到过无数次的那个背影一般沉静,安然。
“我先下山,你和温姨说说话。”唐纪琛放了花,恭恭敬敬祭拜,和往年一样,留出时间给她们。
半路回头去望,温酒站在碑前,身姿单薄,山风刮起她黑色的长裙,如墨散在风里。
她站了许久,直到两脚有些发酸,这才在碑前坐下,伸手去抚摸碑身:“温姨,今年提前来看望你,你还好吗?”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怪我,但我总归是帮你把妆奁拿回来了,你看。”她把那件妆奁放到碑后的墓里,和骨灰合葬。这件辗转在外几十年的温家祖传嫁妆,不知道它见证过什么,经历过什么,最后还能回到温唯手里。
“林清晏很好,过些日子我带他来见您。我想,那个人一手带大的晚辈,您也一定会喜欢。”
山风飒飒,温软得就像温唯的掌心。
山下有人上来,有几分喧哗,大约是同来祭奠亲人的人。
司韶站在不远处,瘦削的身子却如藏锋的利剑。
温酒扶着碑站起身,弯腰清理了一下墓碑四周,神态安然,不见怀念,可举手投足尽是怀念。
司韶看着她,只觉温酒与林清晏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何其相似,神态、举止,甚至是眉宇间的淡都如出一辙,似乎有几分明白了他的选择:自己于他来说是下属是朋友,可温酒于他来说,起初是挡剑的盔甲,而如今怕是成了心头的软肋。
惹人怜惜,又令人钦佩,相处下来,又有谁会不动心?
下山途中,温酒有几分恍惚。
许是因为想起了许多旧事,一时有些无法抽身。
“姐姐,花花。”
一个约莫只有六七岁的孩子,突然从自家父母手里的花束里拿了一朵白玫瑰,冲温酒跑过来。
温酒和司韶都没反应过来,那孩子就已经跑到跟前来了,小手捏着花茎往上举:“我刚刚在山下遇见一个叔叔,他说要是我看见你了,就送朵花给你。姐姐,你别伤心,我姑姑也睡着了,可我知道她变成了星星,可好看的呢。”
“叔叔?”
温酒有些诧异,是唐纪琛吗?
“是啊,叔叔很帅。”
小姑娘的嗓音清脆,奶声奶气,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温酒。温酒倏地就想起来曲白镇刘家的小囡囡,伸手欲接,半路却被司韶拦住。
“还是小心一点。”司韶皱着眉,眼神凌厉。
小姑娘对上她的眼睛,一时有些害怕,可又想起了答应人家的事,僵着藕节小臂拿着花坚持递给温酒。
“没关系,只是一个孩子,不要为难她。”温酒敏感,饶是心里警铃大作,却还是蹲下了身,接过那朵花,温柔地摸摸那孩子的头,“谢谢你。”
世间最难抗拒的,是干净如水的孩子,在她心里,既有伤疤也有柔软,对孩子,她从来都狠不下心。
小姑娘冲她笑,那笑里有光,有美好,让人怎么都不忍心熄灭。
看着那小姑娘往回跑的背影,司韶显然不是很高兴:“三爷不在,温小姐应当小心谨慎,如非必要,最好不要和陌生人搭话。”
温酒也敛了神色,不再作声,不知她对司韶的话究竟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只把玩着那朵白玫瑰,兀自下山,到山脚下竟是把花扔进了山脚的垃圾桶里。
“让陶医生去家里一趟。”温酒说话声音不大,却已经和刚才判若两人。
司韶有些惊讶,望了望那朵被扔进垃圾桶的玫瑰,这是她完全没想到的,这个看似柔弱、身上不带一分煞气的女人,足够心软,却居然也有几分凌厉。
唐纪琛站在车外面等他们,不知望着哪里发呆。
温酒走到了跟前,他都没能察觉,倒是被一道气势极强的视线灼痛了后脑勺,猛地回头对上那双琥珀色的豹眼,莫名一激灵。
“回来了。”
“嗯。”
“要不要去袛园走走,最近天气好,那里的桂花开得不错。”唐纪琛看着温酒的脸色不大好,每年这时候,从山上下来,她总是有很长一段时间回不过劲来。
温酒拧眉摇头:“不了,我回去还有事,改天找你去袛园,你回去也好好休息。”
唐纪琛倒也没什么失望的,深知她一向都这样,从前就算是劝她出门散散心都要劝上好久,也就不坚持,随她去了。
司韶看着唐纪琛下车离开的背影,收回视线看着后视镜里那个一言不发、垂眸出神的女人,车窗半降,风灌进车里,裹着她的长发扬起。
她就那样靠在椅背上,半闭着眼睛,半张脸袒露在阳光里,光洁顺滑,柔和得不像话。
“你不问问他吗?万一花是他让那小姑娘送的。”司韶动了动手指,关上那半降的车窗,秋风送爽,但也不能贪凉。
“不是他,他了解我,我不需要这样的安慰。”
温唯刚死的时候,唐纪琛一度天天守在她身边,用尽各种大小道理、心灵鸡汤去开解她,花果蔬菜无一不送。
可温酒却是出乎意料的冷静,连悲伤都不见一丝。唐纪琛那些苍白的安慰在她面前显得那样的无力和无用,如果不是因为接下来长期的失眠、掉发、暴瘦,唐纪琛甚至以为她是真的丝毫不在乎。
“你让陶医生来,是因为你觉得那花不对劲吗?难道有毒?”司韶不得不想太多,林清晏在林家的位置有多尴尬,她一清二楚,而林清晏的妻子这个角色又有多危险,她更是明白,那些阴谋阳谋,随便来一个,就能要了温酒的命。
“花应该是没问题的,对付我而已,不至于拖无辜的孩子下水。大约是挑衅,亦或是警告,让陶医生来只是安个心,免得林清晏在外面担心。”温酒眼皮都没抬一下,神色淡淡,一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模样。
司韶哑然,半晌才开了口:“你不怕吗?”
“为什么要怕,输赢还未定。”
“如果注定是输呢?”
“我还没有输过。”
话有些狂妄,在司韶听来,语气淡淡,却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只是她不知道,温酒从来如此,从她六岁起,她想活,哪怕遍体鳞伤,与魔鬼为敌,她都能活下去。想她半生,怕过谁,又输过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