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诛怨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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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新花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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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碍,待她醒来告知现状便可。”清冷之人无视了灵鹊的疑问,只当做无事发生地转身离去。

“缨公子!”灵鹊凝视榻上之人不安的眉宇,唤住了临行者。

前者侧首,“何事?”

“灵鹊有一问,烦请公子解惑。”

男人似乎猜得到鸨娘的后话,他稍稍一顿,“问。”

“红儿,不能回来了吗?”声音有些颤抖,灵鹊尽量让自己趋于平常。

“……”无忱不答当做默认。

“可是她还活着!明明澄清误会便可回来啊!”自打许缨带回红坟,那几乎成了他潜意识的温柔以待都是假的吗?灵鹊明明还记得,他不动声色为红坟添衣,为她抚琴,知她不喜烈酒,为她清早采露制作果酿,知她不喜聒噪,一到夏日便驱赶林中鸣蝉,知她不喜灼热,亲自押送天山凝冰……“公子……明明也希望她能回来,不是吗?”

无忱藏在广袖中的手不知何时攥成了拳,半晌,唯闻他言:“是她自己要走的。”

“为何!?”灵鹊一怔,依依不饶。

为何?

无忱也想这么问,在他眼里,万怨之祖纵使与人世产生了羁绊,但始终是以高高在上的悲悯泯然于众的,他竟没想到她连最简单的仇恨都看不清,学起了凡世的报仇雪恨来,若不是他及时出手,大抵那位李公公与孔近侍也要葬身火海了。大概,凡尘烟火,已将这位传说中杀人如麻的魔头也染上了俗人的色彩,某种角度上来说,无忱是失望的,那一夜,看着大雨冲刷她乌血斑斓的衣衫,他的胸口突然闷痛起来,凝气化器于手指之上飘悬半晌,最后却突然散的一干二净,原来他不仅仅对红坟失望,也对自己无比失望。

“当中原由,找她去问。”说罢,男人食指在空中划了几下,身影瞬时消失在原地。

于是乎当灵鹊亲自登门拜访轶城城门外的胡宅时,已是十日过后的深夜里了,踩着蟋蟀沙沙声,皎月朗朗照亮了门庭前的翠竹,她知道红坟一定尚未休息,因为平日她在醉梦坞都是即将鸡鸣时才浑浑噩噩入睡,每每日上三竿才懒懒散散爬起来满醉梦坞找吃食,“吃人的红姐姐”这一称呼便是她懵里懵懂间将小宦童的臂膀抓起来啃后才得的。

说道吃食,灵鹊瞅了一眼食盒,当中放着杏仁豆腐,红豆糯米糕等等精致的小点心,她嘴角浮起一抹狡黠的笑,红坟对甜食永远没有抵抗力;知道红坟嗅觉极好,却没想到根本不需要敲门,便闻“吱呀”一声,从门缝里探出个脑袋来。

“灵鹊!?”来者散乱着长发,不合衬得布袍耷拉在肩头,原本水嫩的脸长时间缺乏胭脂水粉的呵护而变得粗糙,眼睑之下黑眼圈痕迹浓厚,三三两两的晒斑探出了头,唯独这双明镜的眼睛,惊异之余瞪得圆溜溜,当中倒映着来者的黑衣斗篷。“这大半夜的!你也敢一个人出来!怎么不多带几个人?”红坟赶忙从门缝中挤出来,揽住了来者。

“坞中人有些还不知你尚活着,怕吓着她们,倒是你,明明生龙活虎的,为什么不回去?!”无人敢质问万怨之祖,天下大抵只有灵鹊敢这般。

后者努努嘴,余光一直黏在灵鹊拎着的食盒上,她知道自己一定又要被训一顿,忙不迭扯开话题:“嘿嘿嘿,让我来瞅瞅你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说罢便要伸手上去拿。

灵鹊朝后一缩,眼梢挂上一丝严厉:“回答我的问题!”

“哎呀,好灵鹊!快给我吃两口,饿死我了!”红坟嘟囔着紧贴着灵鹊去抢,实际上她随意用法术便能获得,身手气力也远在眼前人之上,只是她根本舍不得弄疼她一丝一毫,于是乎只能耍赖地扭捏在一起抢夺,嘴里叨叨着:“你不知道这里成天粗茶淡饭的,都快把我的舌头给磨平了!”

某位花魁动之以情,鸨娘原本也只是装模作样,毕竟吃食本就是为她带得,很快便败下了阵,乖乖打开食盒,后者胡乱从中抽出桂花酥,恨不得连着雕花盘儿一道吃进去,灵鹊生怕她膈着喉,忙不迭递上小坛醉梦:“哎呀你慢点!”

一手接过醉梦,扒开塞口,“还是我的小鹊儿好,知道我爱醉梦,我跟你说啊,这块儿的劣酒啊,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给酿的,与咱们醉梦一比,简直是放了好几个月的泔水!”腮帮子堵得满满当当,不忘给送食之人一个憨笑。

鸨娘脸上一红,“谁……谁是你的小鹊儿!”将食盒甩在红坟身上,“那你还不回来……”

“噗……好重。”红坟吃痛地揉了揉胸口:“你这般,恐怕以后没有男子敢要你!”

灵鹊哼唧:“哼,我像是需要旁的男子的人?”跟在缨公子身边久了,又身为风月之地的总管,阅览世间多少男子丑态尽显,俗耐不堪,连缨公子一根手头都比不上。

红坟嘴角虽是勾勒不深不浅的弧度,眼中的光亮却忽然黯了下去,她晃了晃手中的酒坛,“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

月光之下,两抹身影跃上了胡宅的屋檐,胡宅庭院中一颗槐树突兀的越过屋脊,矗立在皎皎银辉之下,远远看过去像个孤独的旅人独自拥抱地平线的朝起月落。

“这棵树……”灵鹊愣在屋脊上,直到红坟牵起她的手。

“跟我来。”语毕,黑衣斗篷的女人身子一轻,跟着红坟一道如羽毛般落在了槐树的树干之上,树木的清香袭来,与月夜说不出的合称。

红坟将食盒放到一边,继续拉着灵鹊迎月落坐,二人双腿荡在半空之中,一灰一黑。树梢粗壮,足够承重两个人的重量,不知是否灵鹊的错觉,她总觉得这颗槐树颇具灵性,枝叶须臾间抵在了二人身后,像是刻意而为的倚撑。

夜风轻盈的拂过,树叶沙沙作响,遥望远山泼墨,星河在天的尽头,地平线上稀疏的灯火如是夏夜扑闪的萤火。

“真美啊……”灵鹊有生以来第一次坐在如此高的树梢上眺望远处光景,与在建筑物上登高别有一番感叹。

红坟唇边的弧度渐渐舒朗,她轻轻揽过灵鹊的肩,递上喝了一半的醉梦:“只有看到这些,我的心里才会好受些,灵鹊。”

鸨娘眼梢滑过一丝愕然,“是因为……此尘师傅吗?”

前者摇了摇头:“不仅仅是因为俏和尚,还有无忱,以及各色各样的人……”灵鹊并未接过酒,红坟抽回手自顾自抿了口醉梦。

“我不明白,红坟。”灵鹊并不是愚笨之人,她能隐约觉察到红坟与许缨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只是她确实未能摸到红坟话中的棱角。

万怨之祖叹了口气,瞳仁倒影若井中涟漪荡月,“我不知道是我变了,还是无忱变了,他已不似当初的他,我也不是当初的我了。”当初钟山崖底叆叇之地,她以永驻的岁月强大的灵修睥睨人世,他跪拜在地虔诚如祀,力求浮尘解脱世道清明;而今为凡世七情六欲纷扰的倒是她,他却已修得大道了无喜怒,成了隐于市的神仙……“或许从一开始我就理解错了他,他所求的,从来只有活人的出路罢了……而非善恶……”红坟自言自语。

“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灵鹊覆上红坟的背,眼中波光粼粼,“告诉我!”

“灵鹊……”红坟像是在祈求身旁之人不要再问下去。

“你可知……缨公子他很……”话于口中盘旋许久,最后如是轻叹着说:“他待你如知己……”

红坟一怔,苦笑了起来:“他待此尘亦如知己。”

“你还在怪他那日没有早些出现阻止宁安寺的悲剧……你可知那日公子他——”即将奔驰而出的话被话主勒住了缰绳,她凝视红坟半晌,神情悲哀地撇过头去,藏掩眼梢的光亮。

“小鹊儿……”红坟似乎没有注意到身旁之人的欲言又止,而是仰头抿了口酒,怅然道:“自打我诞生于世,我的记忆就是残缺的,零零散散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掌心上,“我从没有体会过无能为力这四个字……你知道吗?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把你全身的血液气力都给抽走了,塞住了你的耳朵,蒙住了你的双眼,扣住你的四肢,你连喘息都觉得疼……随之而来的愤怒,足够燃烧掉世间的一切……而你明明知道,最应该受惩罚的是自己啊……我烧了宁安寺,宁安寺的主持因这场火丧生……我本应该是最强大的人,却成了这场灾难中最脆弱的人。”那充斥着焦烟,木碳,香火与呼嚎的夜晚,大火仿佛能蔓延到天的另一头。

……

“滚开!我要烧光这里面的一切!”一阵阵灼热的火风袭来,夹杂的火星子将那绯衣女子的凤羽霓裳烧出了几块大洞,她奋力甩开牵制住自己的素衣男子。

男子加重了手中的力道,蹙眉,“其他人都是受害者!”除了暂借寺庙居住的朝廷官员,剩下的人都是无辜的。

女子愤怒的转过头,怒目而视:“他们是加害者!也是凶手!”懒得再与之废话,万怨之祖周身冒出肉眼可见的血色芥粒,那诡戾的怨梓比那滔天大火更具备杀伤力,很快便灼伤了阻拦着她的男人。

普通怨梓侵入人身是无知无觉的,然人会出现头晕眼花,精神萎靡的现象,并伴随着多日的霉运,然而女人的怨梓已可达实体攻击的程度,一颗颗微如芥粒的凝珠钻入肌肤如是滚烫的刀刃,不断切割着男人手;只见素衣男子广袖瞬时沾满了殷红,他的眉宇越来越紧蹙,几乎快要拧在了一起,他不仅没有因为入骨的疼痛放开女子,反而更加用力握住她也颤抖的手,唯闻他厉声道:“自保不是错!红坟!”第一次直呼她的名讳,竟然是在这种场合。

女子骤然一滞,如是被点了穴道似的定在原地,她木讷地转过头:“在我眼里,他们不过是一群纵容强权的惯犯而已……”

“轰隆隆——”天空乌云密布,雷声作响。

抬起头看向沉甸甸的天际,女子惨然一笑:“你居然……用幕天结界……”

男人深深吸了口气,有些吞吐不稳地开口:“怨祖,反抗强权所用之代价,又岂是普通人能承受的?人之懦弱胆怯,天生能权衡利弊,这是生命之本能,何错之有?”

“为何此尘能做到!而他们不能!明明吃着一锅米饭长大……”前者再不能反驳,然说出口的话似极了无理取闹。

“难道只有此尘的命是命,他们的命便不是了吗?”当天空的第一滴雨坠落,随后而来稀里哗啦便是倾盆大雨,瞬间将二人浇灌得里外湿透,男子的声音比这场雨更加清冷:“你恨的,你怨的,始终是你自己,你在撒气,朝着一群弱小的凡人撒气,这场灾难面前只有你……才是堪堪脆弱之人。”

“脆弱?呵,也许吧……”绯衣女子无力看向趋小的火势,她眼中的火苗也渐渐熄灭。

“所以你并没有理由这么做!”无忱几乎是用牙缝吞吐:“人间之事,自有人间法则来衡度。”

她冷笑:“是,你说的都对……可你别忘了,我本来就是个魔头,我做事不需要理由,如果你现在需要一个理由,我便告诉你,我就是要将此尘用命换来的东西统统烧掉!我就是想让此尘看一看,他的死有多么的廉价!”

男人的瞳仁骤然紧缩,他颓然松开手,双指并拢:“既如此,无忱绝不会坐视不管。”

“好啊,我倒要看看你拿了我的灵修到底修到了何种境地,胆敢如此跟我说话。”女子讪笑一声,从脑后抽出了一支象牙白的簪子。

……

如今月光如斯,斯人却早已烟消,红坟眼中的悲悯忽而转化成了一刹的困惑,她茫然对灵鹊说:“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突然间……勘不破生死了……”

“谁又能身在局中,而将生死看淡呢?”灵鹊鼻梁一酸,语气却异常平静:“轶城,是朝廷往通巴蜀的最后一个都城,四通八达,情报汇聚,在东郊的衙报亭里,饲养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快马,这些马儿的主人没日没夜奔波运送有关前线的战事,或是哪个小辖县又闹了天灾,诸如此类的消息,当中多少人的生死不过是寥寥数字,只是阅者匆匆略过的大概……将士们疆场上拼了命的厮杀,护住了多少黎民百姓,这些根本不足为人道,天灾又是怎样让亲人们生离死别,哀嚎遍地的,也根本不足道,究其原因,我们不曾经历啊……”泪水划过鸨娘的脸颊,留下浅淡的痕迹,“我们不过是作为第三方起怜意,当作故事闻者伤心罢了……可是,倘若我们是这些困苦的经历者,便又是另一番模样,我们会因亲眼看到真相而愤怒,暴戾,乃至痛不欲生,自然无法以第三方的立场来勘破生死……红坟,我讲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此乃人之常情,每个人处理悲痛的方式都与自身经历相关且不尽相同,缨公子他未必不曾有过迁怒,他未必是你眼中无关痛痒的模样,只是他不愿让这场悲剧继续下去罢了……”

语歇间,沉沉的重量兀得压在了灵鹊的肩上,耳边传来红坟轻微的鼾声,灵鹊擦了擦眼角的湿润,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呀,总不愿听我规劝,完全只按照自己的性子活……”

酣醉之人啧吧嘴,“鹊儿……鹊儿……喝!”

翌日初晨的光亮透过浓密的枝叶在熟睡之人的脸上投向半边斑驳,院中小雀三三两两停歇在她的脑袋上,叽叽喳喳闹着。

“去!去!”被恼醒的红坟胡乱拍赶,不小心几巴掌倒将自己扇得生疼,而后闻树下一阵阵偷笑声传来,她朝树下探去,正是一早便梳妆打扮得颇为体面的宸儿,以及长廊上抱肩看好戏的初五。

脑门顶上两坨白白的东西不用问也知道是什么了,红坟转动辘轳挑起一桶水粗暴地给自己清洗脑门。

“墓诔姑娘小心着凉!”宸儿从怀里抽出绢巾递给红坟。

前者顶着一脸喝完酒又吹了一夜风的蜡黄脸色接过绢巾,问道:“谢谢,话说你们这是要出门吗?”语歇,抬头看了看天:“这么早?”

“不早啦,已经卯时啦!”宸儿跑到初五身边,拉起前者的手,“听码头渔夫说,今日醉梦坞开选新花魁,城里大街小巷张灯结彩的好生热闹,初五哥哥说带我去瞧瞧,墓诔姑娘跟着一道来吗?”

闻言,红坟搓洗的动作滞在半空,“开选新花魁?”

“对呀,听说醉梦坞不知在哪寻来一位医女歌姬,好生素净雅丽,但凡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气质非凡,不输那些参与竞选的艺伎……”小丫头当然也想去瞻仰一下那群风姿阔绰女人们的风采,“说起来也是可惜呢,前些日子宁安寺着了大火,那日方巧醉梦坞前花魁在寺中……与僧人相好私会……”间歇,初五扯了扯女孩儿的袖摆,朝她摇摇头,前者呱呱不休的言语这才暂停。

“是嘛……”眼梢不自觉抽动,红坟继续手上的动作。

“一起去吗?”空气有一瞬间缄默至极,倒是一涡温纯的嗓音打破了这种怪异的宁静,红坟抬起眼帘,正是初五。

宸儿半分愣怔,随后也附和道:“对呀对呀,一起去吧,墓诔姑娘!”

井边的人儿挤干湿发上的水,摇摇头:“不去了,我想再睡会。”说罢,转身即走,耳边忽地荡起了当初来到轶城时,无忱对她说的话:

……

“怎样才是幸福呢?”她凝视牵着缰绳走在田埂上的无忱问。

前者思绪了会儿,讳莫道:“旁人真心爱你,便是幸福。”

那么问题来了,“那怎样才会获得世人的爱呢?”

“世人?你竟如此贪心,想要得到世人的爱?”无忱挑出了女子话中令他觉着不可思议的字眼反问。

“越多人爱我,不就代表我越幸福吗?”难道两者之间不是等号吗?

前者浅笑着摇摇头:“呵,也罢,要么做花魁,要么做菩萨,你选一个。”

“菩萨?哈哈哈哈哈,条条款款的清规戒律本怨祖可受不了,就花魁吧,全天下最美的花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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