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我是让老鼠走开，好姐姐，帮帮我吧！帮我把它们赶走，容我先出来。”
那女孩子听罢上前凑近那群老鼠拍拍手：“快滚开你们这些坏东西！都把人家小姑娘给吓哭了！——我当怎么回事呢！吃的怎么能放在这儿呢！当然要招老鼠的！我看应该是周师娘屋子里的老鼠给招到这儿来了，这么肥！”她竟然将那盘食物残渣给端在了手上。
一看老鼠不知钻进了什么看不见的地方，我一下子跳下床，傍着女孩子站好：“周师娘？”
“就是我们斋舍的大管家啊！女子斋舍有规定不能放食物在屋内的，只有她可以。所以这老鼠大概就是从周师娘那儿来的。诶，老鼠都走了你还哭什么？”她拉着我挨床沿坐下。
我擦掉眼泪，眼泪却还是不停冒出来：“你是谁？”
“我也住这儿，我叫元娘，姓肖，上课我就坐在你旁边呢你有些畏生不敢四处看，就没看到我。”她又指了指对面的一张床榻，“这就是我睡的地方。”
“谢谢你。”说完这话我索性抱住膝盖哭出声来，一哭眼泪便如决堤，心里堆积了接连几日的不适应在此刻瞬间崩塌，这一路来奔波不安定的心，这书院的诸多规矩和陌生的环境，还有不得已定亲，不得已来到书院的委屈，被这一吓再收不回锁不住了，因此顷刻就变成了嚎啕大哭。
“你没事吧！”元娘小心翼翼地问道，“难道你真给老鼠咬了，那我罪过可就大了。”
第二章公子慕凡
我摇摇头，痛快哭了一阵肚子倒饿了起来。抬头看，元娘已经亸着双手，表现出极为无聊的样子。我拿帕子抹了眼泪，道：“我们不住这里，我让他们去安排一间没有老鼠的屋子。”
“你哭够了吗？”元娘小心问道，见我点头，才如闻特赦似的从床边跳起来：“何必呢！不说他们同不同意，多麻烦啊，再说了住这儿挺好，我都住惯了，而且，”她直奔早就看中在眼里的屋子里新添的摆设，站起来在屋内转了一圈，对此赞不绝口：“这一定很贵吧，这花纹，装饰，太漂亮了，我方才都没细看，跟有钱人住一起就是舒服啊！”
自搬进来，这屋里换了两顶垂挂了流苏香囊的花鸟饰绿罗夹帐，一间被书架和高脚书案布置出来的书阁，书案上摆了一应文房用具，书阁临窗挂了一串儿会唱歌的玉珠银铃，这边对门是带了一面铜镜的梳妆台。除此之外自不必讲，只可惜没有为元娘备一份厚礼，我只以为那张床是小谢的，后来才知道她和其他为数不多的侍女们单独住在北边的角楼。
看元娘快活地看，我也才注意到这屋子的不一样，小谢布置得甚和我心。“麻烦一点没关系，只要没有老鼠。”
“这可是斋舍，哪会没有老鼠呢！——我是说，我有法子叫老鼠不进来。”
“什么办法？”
“养蛇啊！我去抓几条来——怎么了？蛇也怕，那只有最贵的法子了。”元娘有些惋惜地道。
“最贵的法子？”
元娘从床头取了一只匣子来，从中拿出一个小瓶子：“这个，虽然难闻了点，但是老鼠更无法忍受，把它放在窗口，门缝里，保证它们过门不入，过窗不钻，怎么样！”
“好啊。”
元娘见我同意，得意地笑了，进而凑到我身边来，小声道：“既然要，那就给钱吧！”
哭了一场又是一身糟汗，沐浴后用完晚饭，身心都舒爽了起来。此时天色渐晚，元娘不见人影，斋舍里却渐渐热闹，想来书院里应该安静许多，因此思索着出门逛一逛，散散心，若是能找到个人少的地方，好为下一次舞乐课提前补一补课，自是最好不过。
回想几天前，我还曾隔着小乌涧站在邻山的官道上远远朝书院看过一眼，当时只见一片顺着山势分布得错落有致的楼阁院落。重重云雾之后，片片苍色之间，美轮美奂，巧夺天工，恍如仙人居所！而今置身其中，这书院又另有一番滋味，三学馆，众斋舍，各式各样的院邸建筑，又因白鹿山上地势所迫，建筑高低参差，相得益彰；加上各种亭台回廊，野生花木，使整座书院一年四季都极富自然情味。
出了斋舍一阵清凉的晚风倒给我格外添了几分精神。自熟悉的路逛到太学馆，高学年弟子还在上晚课，不便多做停留，只穿过静读所来到杏林。太学馆位于书院南部，临着书院山门，东面隔开舞乐所便是女子斋舍，西面紧挨着静读所和一片杏林，杏林之后便是毗邻成均馆的神祠和厨院。书院地处高山，春寒未尽，二月里杏树还只结着看起来清甜的满枝花苞。可即便如此，杏林中还是有男男女女，三两成群的身影。
自杏林里出来再往前便是书院的书楼万卷楼了，此时暮色四合，一路上少有人往来，只大路两旁零星地点着灯柱，昏暗暗地照着。心里觉得有些怕人，便不再去想万卷楼的所在了，只盘算着沿着路灯走到哪算哪，也好往回走。不过不多时，就见路灯照出一方广庭，再过去便是两边的花木扶苏掩映着中间步上高台的石阶，那高台上便是一座朱红色六角玲珑的四层楼阁，上悬一方横匾，书“万卷楼”三个朱红色大字。万卷楼藏书万卷，是书院的灵魂所在，也是整个书院最高的建筑。
待来到台阶下，已被万卷楼内的灯火迎将出来，笼着两边花坛里几树开着的红梅，梅树下一围葱茏的绿叶芍药含苞待放。提着裙子刚迈上台阶，屋内便有一阵暖烘烘的，混合了灯油和书卷的气味迎面扑过来。这里厚重光润的木质地面踩上去很是稳当，几乎没有多余的声音。到了室内方知这里果然又是另一番天地，高大林立的书架上书卷重重叠叠，整整齐齐，靠着窗又安置着一圈矮小的书案，满是围坐捧卷的学子，入耳的尽是细密的翻书声。而这里之所以亮如白昼，则归功于墙壁书架上高高低低，井然有序的琉璃罩铜壁灯。
如此从未见过的情景让我胸中早涌起一种莫名的感动，呆看了一会儿，便自觉扰了众人，于是预备退身出来，这时却见一个小厮从我背后端着笔洗进来，直走到屋内的显要位置——那儿背着一张书架安着一张宽阔高大的书案，书案角落有一盏年代久远，烛泪斑驳的青铜烛台，烛台过去便是一应俱全的古董文具，左手一摞急需誊抄新编的残缺古籍，正前面是一张洁净的上好棉连——不知是写些什么，值得用这么好的料子。——而那微微偏着身子写字的白发老先生，无疑就是万卷楼里管事的青雉学正了。
似乎注意到这边的目光，青雉大人配合小厮安置笔洗的动作之间，毫无征兆地抬头看过来，露出一个亲切却有分寸的笑。他打了个手势示意身后，道：“楼上清静些。”说完又低下头去整理纸张，誊抄旧书了。
这话像是对我说的，又像不是。思考了一会儿，注意到他示意的方向是通往二楼的楼梯，便依言缓步移往楼上。
二楼的布局不同于一楼，二楼更多些书架，灯光也少些，只照得一个角落很光明。而我一面走路，一面思绪飞远，想起些零零碎碎说不上来的往事。正仰头漫不经心地看着书架上的书，脚下却突然遇到阻碍，于是整个人都给笨重地绊倒在地。顾不上这一跤大概磕破了胳膊，只回头去看那突如其来、类似活物的障碍。昏暗的光线里，那团不可名状的白色渐渐有了动作，顺着看过去，才知道是一个活人的腿。那人收回腿站起来，镇定自若地理理衣摆，将手中的一卷书背到身后，低头看着我。
是白家公子慕凡。尤珠夫人的儿子。
当初来书院，我的老师尤珠夫人给了我一封信。夫人原话说：“你此去书院一去便是半年，也不是儿戏能说回来就回来，无亲无故的，恐怕遭人欺负，我没有什么好给你，但在书院总归要有个依靠。走出宫门那一步，你掩下本姓，便就是我们白家的表亲。我家有个公子，名叫慕凡，按年龄你也该叫他一声兄长，慕凡生性敦实温良，你把这封信交给他，他会好好照顾你的。”
来到书院后，我不如想象中那么适应，但也大可不必寻找什么依托照料，但那封信毕竟是家书，我没有不送出去的道理。而此刻，艰难仰头看了一眼居高临下的白慕凡，我突然后悔当初收了那封信，又贸然将那信送了出去。
护着伤处慢慢爬起来，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不管是道歉，还是问候，我心中有些恼火，但想来他也不是有意为之，因此只打算随便说两句，打破让人不适的气氛，然后离开这里。
思索片刻，我打算从尤珠夫人这个话题入手，不等开口，一个饱嗝却先打了出来——这一跌竟叫醒了五脏，叫我当着人如此失礼。安慰自己因光线太暗不会被看清模样以及脸上的飞红，我不自在地撩了一下头发，往后退了几步，侧开身打算绕开他离开这里，这时白慕凡却大步朝我走过来，停在只有两步的距离：“你没事吧？”
“没有。”我挤出一个笑。
“那就好。”白慕凡的表情却并不如语气那样和善，“不然我岂不是犯了冒犯公主的死罪。”
我登时慌了神，赶紧抬起头看他，试图解读他的意思，还有那字句中若有似无的戏谑。“不管怎么样，还是比白天那一跤摔得轻些。”白慕凡看见我的反应笑了一笑，顺着过道朝我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应付不及，为了避开他我极力往后退，却再一次摔倒了。白慕凡又笑了，眼里是极淡然的欢乐，下一刻却对我不管不顾只阔步离开了这里。我扶着近旁的书案支起身子，努力想要弄清楚刚才发生的事，但怎么也搞不明白，只知道这白家公子着实来者不善。
尤珠夫人常年住在宫中辅导我，或许并没有她想的那样了解她的儿子。反正就目前看来，这个乖戾怪异的人，和什么敦实温良实在挨不着边。
隔天在课室遇见，白慕凡却又换了个人似的，一见面就朝我露出一个饱含深意的微笑，几乎让我以为昨晚都是幻觉一场。我满心疑惑，不自觉去抚摸胳膊上的擦伤，没错，还痛。这时隔壁的苏林笑着朝我挤挤眼：“原来你是小白的表妹啊！不过我以前都没有听他说起过他还有个姓玉的表妹。”
小白？哦，白慕凡。苏林似乎还在等我说些什么，但我不知如何应答，只好微笑不语。苏林见状更热络地蹭过来，倚着我的书案：“既然你是小白的表妹，也就是我的表妹，表妹初来乍到，这书院里一定有很多不习惯不明白的地方，不过你放心，你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我，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也只管告诉我，有我和小白罩着你，我们替你打点。”正要客气几句，坐在右手边的元娘却先一步开口：“苏大公子，良家女子你还没祸害够，又跟这儿打什么歪主意！我事先告诉你，这屋子里的人你一个都别想动，不然到时候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语气由软到硬，苏林的脸也由白变黑。苏林僵笑了一下，脸上挂不住了，转头看了白慕凡一眼，默默收回我案几上的胳膊，朝元娘咬咬牙道：“元娘，先不说我是不是存了坏心，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地胡说，早晚会有人收拾你的！”元娘冷笑一声：“要是你不规矩，我倒会先教教你什么叫找收拾。”苏林无奈，也不顾上跟我示好了，只做出一副懒得计较的样子憋着气转过头去了。
我转头去看她，心里敬佩她的勇气，她却以为我是在表达感谢，竟拍拍我的手，微微一笑：“不客气，不客气。我也就是路见不平吼了一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