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看到过一次他的正脸，眉若刀锋，眼含深水，五官细致而英俊，干净而冷峻；他是身量似乎比舅舅还要高大些，但我记得更深的还是那个我当时找不到词句可以形容的背影。除此之外，一身宽博的浅朱锦袍沉稳华贵，象牙坐席上他铺开的爬满了绣纹的广袖，青色袖缘之中中衣重叠，手指微笼；腰佩玉珏，袖有寒香，这些都留有余地地满足了我对天底下最完美，最英俊，最君子的男子的想象。——当然了，那个时候的我还没怎么见过世面，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就我舅舅一个，接触过的同龄男子也只有我两个不大亲近的表哥。
但是天底下就有这么巧的事，竟然在沛城，不是昭越，也不是戚国，而是钟离的沛城遇见了。时隔初见，正好半年。
沛城多雨，也合该有那样一场大雨。这日上午又闷又热，我在那长廊下小憩了一会儿，醒来就觉得头脑发胀，非要走一走出去散散心吹吹风不可。想起在城北长巷的玲珑斋订了几件要带回去送人的小玩意儿，也差不多是时候去取了，索性就换了衣裳和明月一道出门。
我们既然是出来散心的，自然没有坐马车，两人刚出门不久天果然就落起雨点子来，啪啪地打得人肉疼。明月道：“姑姑真说得没错，这雨说下就下。小姐，我们还是回去吧，一会儿雨势大了，要是把小姐淋出个好歹来明月的罪过可就大了。”
“出都出来了，哪有回去的道理。趁着雨小我们走快些吧！”说罢我加快了脚步。
“早知道方才姑姑让带伞我就带了。”明月还是抱怨着跟了上来。
玉宅所在的城南是沛城里最豪华的地段，沛城里的巨贾高官都聚集在此修建家宅，所以街道两边都是些高高的院墙和紧闭的雄伟宅门，没有商铺，更不见商贩来往；街巷渠道间也少有人影，只有些目不斜视的马车吱吱悠悠地来去。
我们俩一开始只一前一后一语不发地赶路，可是一落雨，先前的闷热濡湿一扫而光，只觉得空气都凉爽干净了起来；很快风也来了，雨声也大了，远处轰隆隆的雷声吓得人心里一跳一跳的，心情反而彻底放松了。明月知道我正觉得自在，也就不再抱怨了，两个人一面跑一面傻子似的大笑起来。
“小姐，要是这雨里夹着冰雹，可要打坏人了！”明月被雨声逼高了音调。
“是吗？”我笑道，“那就打吧，都是活该！”活该，这是我从明月这儿新学来的调皮字眼儿，多有趣啊，活该。
我们遇着屋檐便顺势避雨，看雨势一小就往前继续跑，夏天的雨就是这样，大一阵小一阵，于是我们俩也一路跑跑停停，终于来到城北。路上明月贪玩还从一个小孩子那里抢来几支荷叶，说是当伞用，结果惹得那小孩大吵大嚷地骂人。
只听一阵哗啦啦的水声由远及近，这阵雨可了不得了，我和明月赶紧朝近处一家小茶馆跑过去。
两三步跳上台阶，再回头看雨水声势浩大地落下。我把手里的荷叶交给明月，一面抖落衣裙头发上的雨水，一面为避开屋檐底下溅起来的雨水往门口挪过去。忽然肩头一阵发热，回头一看，原来自己几乎撞到一位正出门的客人身上，那热度的来源正是对方为挡我而握住我肩膀的手。——我没想到雨这么大还会有人往外走。
我抬头看过去，带有歉意地朝他笑，对方不满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一些，不过只消片刻，他就察觉出我眼神的不对来。
这张脸，我绝不会认错，就是他。
戚国六王子风弈。
“姑娘？”眼前人道了句。我终于反应过来，怔怔地收回视线往后退。对方的视线扫了我一眼又立即收了回去，我哪里还顾得上对方的用意，只是呆站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我后知后觉他不知道我是谁，因此目光又大胆起来，只顾去看他，偷着看，明里看。
风弈手里拿着一把伞，却迟迟没有打开。他似乎有些局促，眼睛只看着前方的雨幕——或许是在等雨小一点吧。“小姐，怎么不进去？”明月收拾妥帖看着我问道。见我不答，也就不再多问了。
好半晌，风弈突然下了决心似的将手里的伞递过来交给明月，又动作干脆地脱下身上的蓝青色斗篷，不带任何情绪地递给我。我不明就里地接过来，正要壮着胆子多问一句，他就冲进了雨中。这时明月惊叫起来：“哎呀小姐，你的衣裳！”我低头一看，原来自己的衣裙湿透，已经隐约露出肌肤来。
这场雨把舅舅也留在了家中，自外头回来时，舅舅正在熏碧馆的长廊下听雨煮茶。舅舅的贴身侍女蘼芜姐姐则安静地站在舅舅身后，就像一个漂亮纤细的影子。我猜舅舅是在等我，便回屋换了干净衣裳加入了舅舅的行列。
两人隔案对坐，相对无言，也无须言语，只听着雨声，煮茶的火炉里火苗跳舞的声音，饮茶声，干燥的衣物窸窣声，心境自然就恬淡沉静。
等到风弈的出现在我心里搅出的波澜平静下来，我不禁想，舅舅这么多年就是这么一个人过的，无人陪伴，无人言语，想必十分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