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是将对于风弈的所思所想所虑都规规矩矩放进了黑匣子里，只安心等着去新晁山的那天到来。
这回一场大雨淅淅沥沥连下了两日，第二天晚上云销雨霁，几点疏星簇着那半弯白生生的新月照得夜色如水，明朗澄澈的夜空中，被风扯开了的云絮被月亮照出一圈银边，像高高低低的白灯笼。
如此景致，哪里按捺得住心情去睡觉，我于是独自一人抱了琴在后园中石台上赏月抚琴。原来有些事，放着放着也就不会急着去想了。不过还是想家，自那日提出要回昭越开始，我便一直有些想家。
我想念姝乐，自己在沛城玩，也不知道姝乐怎么样了。她总是生病，也只有夏天身体轻快些，偏我又不在宫中作伴，该不会无聊怨我吧。还有母亲，自去信说要来沛城，便一次来信也没有收到，或许母亲生气了。
我思索着弹了两支宫中常弹给姝乐听的曲子，曲子还没完，便有客来。客人站在通往这石台的石板路上，月色晦暗，看不清神色。“姑娘雅兴。”
他常叫我小姐的，怎么换了个称呼？我停下手：“易公子。”
“我是闻琴心动，不请自来，不算搅扰吧！”
“当然不，这月色再好，我也不敢独占啊！”
“小姐方才弹的是什么曲子？”风弈步步靠近，上了台阶，双手一抄靠着背后那做摆设的灯柱停下了。
我想了想：“是我家乡的一支民调，名叫陌上桑。我来自昭越，或许公子不知道。”
“我知道。姑娘的字，是昭越的字。”
“易公子若有中意的琴曲，我或许听过，愿为君助兴。”
“荣幸之至，不过，清风明月，雅乐美酒，还差一样。”风弈说着跳下了石台，在那底下的石缝里取出了一罐子酒。他一面把酒罐擦干净，一面走上石台在我面前入座，笑道：“这还是那日我在豫满楼买的，不知今日有没有这个荣幸请小姐共饮？”
“乐意之至。”原来他是为酒而来，不是为我而来，“对了，我还没谢谢你，品酒会那天……”我怎么无端端要提起这茬，真是晕了头了。
风弈却不在意，只道了句：“要说谢，这点事哪值得道谢，倒是在下该多谢小姐当日的救命之恩……不过，这么说起来，我要谢你，你又要谢我，岂不是没个完了。”风弈说罢开了酒罐子，四周一时酒香四溢。
风弈就着罐子喝了一口：“爽哉！”又将罐子递到我面前：“嗯？”我伸手去接，一只手嫌太重只好双手，捧着罐子有样学样喝了一口，酒香浓烈，辣得人呛喉咙。不过一会儿过后，倒是回过味来，有了点说不清的滋味。
风弈被我的样子逗得仰头大笑，将酒罐子拿过去：“好了，这酒太烈，一口就够你缓一缓的了。想当年我在大漠的时候，天气太冷，就只好喝烈酒取暖，那滋味我永远也忘不掉。”
“你还去过大漠？”我话说完才回过神来，该是去行军打仗的，记得曾听尤珠夫人和母亲说起过，风弈虽不受宠，但带兵打仗破有能耐，年纪轻轻就立下了累累战功。
风弈笑着回道：“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我不再过问了，见风弈玩笑着又把酒递过来，不肯扫兴，接过来又喝了一大口。风弈似乎有了兴趣，起身挨着我坐下，侧头看着我：“看不出来，小姐酒量不错嘛，连喝了两大口却只红了脸。”
我：“我的酒量不见得及得上公子，可也不是两口就能喝倒的。”
说完话，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抬头去看月亮。我：“诶，你说，这月亮让你想到了什么？”
风弈因仰起了头，笑声像在喉咙里滚了滚：“像一座岛，这残月一钩，自然是座孤岛。那你呢？你觉得它像什么？”风弈转头看我，注意到他的动作我也转过头去看他，这才发现我们俩已经形成了一个几乎依偎的姿势。鼻尖嗅到一阵温暖的带着微微苦味的清雅幽香，那平时和他相处时若有若无的熏香气味，在这样近的距离忽然明显起来。我脸一红，赶紧避开他的目光，若无其事地整理好衣服坐直：“公子要试试这把琴吗？这可是好琴。”
风弈收回视线，把酒罐子放在脚边，撑着一只胳膊拨弄了几下我的琴。我看他来了兴致，便起身让开：“公子请。”风弈笑了一下，端正姿势弹了一首不知名的琴曲。我想是被这两口酒烧了心，怎么就觉出那琴音里的忧愁滋味来，是压抑隐忍却强烈的忧思，是我心中的隐忧成熟成形之后的样子。我倚着一方冰冷的石案欲闭眼倾听心中与琴音相和的沉痛隐伤，却见他先闭了眼，于是月色中，夜色里，悄悄用眼睛去描摹他的眉眼五官。曲尽意未尽，我尚沉醉于琴曲，他却抬眼看过来，眼中全无防备，门窗洞开。我只装作看不懂，转脸藏去那一滴来得莫名其妙的眼泪，垂首坐着，摸了那酒罐子来接连喝了好几口：“好酒。”
风弈按住琴弦，笑了几声，再次拨弦竟低唱起来，却是一首《月出》。男子再怎么文武双全，若不通乐理都只能算寻常，可想不到风弈唱得这样好听，听得我的心麻麻痒痒，却不敢出声去和。待他唱完，将琴放在一边，过来夺我的酒：“好了，喝够了，小心喝坏了身子，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我也笑，看着他把酒也放在了一边，只好扶着石案站起来：“来人。”
身后风弈也站了起来，伸手便蒙住了我的嘴，顺势环住胳膊困住我。“嘘——先别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