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满楼时，月亮已经出来了。阿言出来掌灯送我回房，打着哈欠道：“小姐可曾用过晚膳了？现在要再准备些点心吗？”
我：“不用了，还是早点歇息吧！”说是歇息，我不过是想一个人待着，有好多和风弈的事想要再想想，至于那来自九安城的逼迫，既来之，则安之吧！哪里用得着多想呢？
阿言一面伺候我洗漱，一面随口道：“对了，方才有个人上门，说是白鹿书院的，送了件东西让我转交给小姐。”
“东西呢？”
“东西被管事拿走了，说是要检查一下没什么问题才能交给小姐。”
隔日晨起，见梳妆台前放着一面看来眼生的六角铜镜，附有一封书函。书函内虽未落名，但这样苍劲潇洒，令人印象深刻的字，我只在一处见过。那便是青雉大人的书案上。
青雉大人的书法造诣极高，就我这个练习书法十多年的人来看，青雉大人的书法堪称炉火纯青，登峰造极。他通常惯用三种字体，一种用于修补万卷楼内有所损坏的古书，是要后来者看着明白舒服的；一种用于寻常和别人书信往来，或是编辑白鹿书院内的公告，是要既明白又足够漂亮的；还有一种最难得见，是青雉大人用来写照心绪，提笔抒怀的，字体极富青雉大人深藏的性情，但同时也最难辨认。某次我在万卷楼闲逛时，趁青雉大人不在藏了一幅他随手写下扔在竹篓里的残章。拿回去炫耀地拿给朋友们看，可苏林凭猜靠想只认出了一个字，而元娘索性将字幅拿倒了。
这回的书函竟就是青雉大人最少用的第三种字体，上头只写着一句：“三日后，小乌涧外有事相求。”
我说什么来着？果然这些出世高人就不会理会俗世的规矩，能一句话交待清楚的绝不用两句话来周旋。
我将这书函小心收藏起来，而后再去看那细纨托着的铜镜。阿言这会儿进来了一回，道：“这就是我昨儿说起的，别人送来的东西。”说完见我头也没抬便又带门出去了。
我翻看了一下铜镜，和普通镜子一般无二，只上面的花纹有些不同寻常，不像是我常见的纹饰。这铜镜花纹古朴，又沉重严肃，不像是闺中女儿常用的镜子，而且最重要的是，看上去镜面模糊不清，根本无法照人。又细看良久，才看出铜镜正面六个角那一圈似乎不是花纹，而是看不懂的文字。不多时终于看出些端倪来，于是坐到梳妆镜前头对着镜子看，镜中那一圈小字清清楚楚：“生、重、幻、结、神、蜃，蜃神结幻重生？”
一句话刚出口，这镜子便冒出一阵华光从手中飞出去，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我勉强用手挡着从指缝中去看，只见巴掌大的铜镜立起来，越长越大，长得有人高，华光退去，镜子里映出个干干净净、碧水青天的场景，那清爽的风也从镜中吹出来。
我站起来，惊奇之余确定现在不是在做梦，便壮着胆子尝试用手去试探镜面，镜面摸不着，只有湿润的凉风自指间拂过。心里来不及有更多惊奇，镜子倒招呼也不打就朝我缓缓迎过来，退避不及，整个人都进了镜中。好在心中担忧惶恐都是多余，心中稍稍安定，发现自己稳稳站在海面上，在水中留下一个被微波漾碎的倒影。举目四望，蓝天碧海无边无际，在远处云雾缥缈的地方相接。
正要四处走走，便是一片猩红色铺天盖地而来，直到完全包裹住眼前的整个世界。很快红色褪去，方才的碧海不见，只有荒凉苍茫的高山大川。我身处高处，目极之处，生灵绝迹，唯一的生命便是面前刚刚从泥土里冒出头的草芽。
——嫩绿的草芽很快窜高成一株小树，大树，而周遭环境也开始变化，正如寒冬的萧条苍凉被盛春的生机勃勃取代，有了花草树木鸟兽鸣虫，还有了人。一长至直接苍穹的大树难得开了花，火红的花，累累开在赤条条的枯枝上，妖冶而热烈。
这花又开了许久，开得树下修建的神祠重修了好几番，香火越来越盛，神祠越修越大；开得傍着树荫生活的野兽来了一波又一波，牲畜也前后均化为人形。花开盛了便落，最后越开越少，树下人迹渐渐少了，神祠被推倒，修成了一座空荡荡的大殿，殿里住着一个人，每天朝这棵只剩下一朵花的大树低语呢喃，焚香供奉。
最后一朵花谢了，枝头竟结出一个指头大的红艳艳的小果子。果子掉到落叶早被腐烂成泥土的地上，大树再没了生气。这树成了一株死树，而那果子被人请到一个香案上，供在了神坛上，还是一个人日久天长的焚香叩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跟着那人在殿里转来转去，他看不见我，只千篇一律地对着那果子焚香念咒，除此之外便也是来去一人吃饭打坐睡觉，外面的景致换了无数个春秋，只有这个人生活地百无聊赖，一如从前。
我忽然被某种情绪完全左右，想要听人说话，想要大叫出声，不禁匍匐在地大哭起来，数十年间只有我一个，该多么寂寞，是比死去还要难以忍受的寂寞。我心里空荡荡一片，有话说不出口，眼泪也哭不出来，心里那一片空洞几乎将我整个人都吸进去。
我爬起来，擦掉并不存在的眼泪去和那个人说话，但好不容易调整了心情说出的话，却转眼被我自己都忘记，犹如投入一潭死水的石子，未起任何波澜。
不知又过去多久，一位老人带着另一位少年来到大殿里。老人离去，少年留下跟着这里原来的人直至长成青年，两人在大殿之中举行某种神秘的仪式，原来的人把供着果子的供案交接给后来的人，那个一直保持着年轻容颜的原来的人便顷刻之间化作飞灰被风吹散了。
我心中大惊，但好在那后来的人同样大哭了一场，也算替我哭了一场。哭过之后，后来的青年却又完全过成了先前那人的样子，无欲无求，一潭死水。紧接着便是风云变化，四季更替……
待还要细看，却被人扯了扯胳膊，再扯一回，当真从脚下突然出现的虚空跌了下去，原是一梦惊醒，回到现实。
我放下枕在梳妆台前的胳膊回了回神，抬头看见风弈熟悉的脸。风弈半跪在我身边：“看你像是做了噩梦在哭，才叫醒你。”
我回想起方才所见，真是噩梦一场，于是抬起胳膊便搂住风弈脖子，寻求一时安宁。
风弈身子一僵，还是伸手轻轻揽住我。“真做噩梦了？”风弈一面轻抚我的背一面轻声问道。我把头埋在他脖子上的头发里，点点头搂得更紧。从方才那样无休止的寂寞中醒过来，大概见到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这样欢喜。
好半天，我回过神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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