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弈如约而至，在我面前坐下：“久等了。”
“哪里，眼前如此好景致，算不得空等。”我看着他，月色朦胧之下，衣着服饰，脸上神情一如隔雾看花，概与平日里不同，心想他眼中的自己应亦如是，不由得放下几分心防。“说起来，你好像极少说起拂灵洲的事。”
风弈理理衣摆。动作停顿了一下：“怎么？”我又道：“啊，不过是想起你被封王不久，一定事务繁忙。……我日日下帖邀你见面，想必你觉得烦了吧。”
风弈似是在笑：“我只告诉你，你的心便能印证我的心，又何必多此一问。再说了，你只有那‘日日下帖’一说便是错了，就算我邀你见面你也总要隔上三两天，我盼着你来‘烦我’也盼不到呢。不过你素来不会说出这样小性子的话，莫非又胡思乱想了？”
我摇摇头：“只是先师忌辰刚过去不久，由此想到他的故国拂灵洲，又由此想到……”
“想到什么？”
“想到你。也是奇怪了，怎么不管什么事，总能想到你呢？叫人要好好想些事情也难。”
“你有什么要多想的？”
“多了，不过不说也罢。”我给他斟了杯酒，“以往先师总给我说起过拂灵洲的许多事，我便一直对那片人间乐土心向往之，向往那里的和乐自在，平静恬淡。先师还说，他居住的云雁泽布满了泥沼，而泥沼水畔又生满了蒹葭，一入秋便有成片成片芦花，真正是花白如雪，那是天下间哪里也没有的好景致。”
风弈微笑着点点头，忽然探究地看着手中的酒杯：“这是什么酒？”这是好几种烈酒掺在一起的，听人说这样的酒最容易醉人。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可是管事找的小满楼里最好的酒了。大概昭越的酒，你一时喝不惯吧。——你刚才要说什么？”
风弈嘴角一弯，放下酒杯：“我记起来，拂灵洲，冬天是没有雪的。难怪老先生惦记芦花景色。容儿口中的先师，可是那位出身拂灵洲，琴技名动天下的老霑先生？”
“嗯。”
风弈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卷书卷交到我手里：“这是我无意间得来的先生的琴谱，正想拿来送给你，不想你却先一步提及老先生。这琴谱既是容儿老师遗物，交还给容儿手里最合适不过了。”
我就着月色翻开书卷细看，果然是老霑先生的手迹，且纸质粗糙生脆，应该出自拂灵洲云雁泽的苇纸。“至于拂灵洲究竟如何，只等容儿你日后嫁过来便自会知晓了。”
说话间我明里暗中劝着他饮酒，这会儿风弈酒意微醺，竟歪着身子渐渐朝我靠过来。“容儿先前说识得我身上的熏香，可容儿不知，本王，也是认识容儿身上的香味的。”
“想来你说的不过是衣香，脂粉香，头油香罢了。”
“非也非也，容儿身上的香味，天下间只此一种，是容儿肌肤上散发出来的香味。容儿可还记得三月前，曾住在那个偏远的村落，还耽搁出了病。那时容儿身上既没有香粉香膏的气味，也没有熏衣的香味，但脖颈间，竟有一股幽微的暖香……”我只顾着听他说话，不料悄无声息之间，言谈竟成了耳语，我转脸一看，他几乎靠在我肩上。
我欲起身拉开距离，却被风弈趁机抓住撑着身子的手。“风弈，别……”
然而下一刻，他却当真睡着了。
我不敢再低头去看，唯恐再有意料之外的肌肤之亲。扶着他躺在坐席上，我跪在一边替他整理头发，弯下腰贴近他耳边：“风弈？”我试着叫了两声，风弈没有回答，只皱了皱眉头。
我直起身子欲取下藏在发簪中的银针，却被风弈突然抓住手：“容儿。”他双目紧闭，眉间却似浓浓的忧愁：“……别怨我。”这话倒是说得没头没尾，又叫人心头一惊了。可惜后边的话都成了模糊的呓语，我只好靠得更近些，轻声询问：“别怨你什么？……弈让容儿别怨你什么？”
“别怨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王爷，别怨我给不起你想要的。”风弈费力地轻声道。
我不禁发笑，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他的鬓角：“错了，你大约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想要安定，自由，这既是容儿所求，也是我所求。”
我不禁叹了口气，见风弈眉头攒得更紧，张了张嘴唇，又道：“容儿只放心，待我……”我听字句模糊，不由得低头去细听，却只听到“军队”、“兵器”还有不让我受委屈之类的话。
其实风弈虽已称王，但似乎并非如我所想，偏安一隅，自得其乐，原来他竟也有他说不出的难处。想到这里，我的心已经揪成一团，哪里还管先前对他的怀疑，只恨不得倾尽全力助他达成所愿。
我伸手抚摸他眉间的褶皱，指尖的滚烫让我若有所思。他好也罢，坏也罢，简单也罢，复杂也罢，我中意他，他爱恋我，我就愿意他得到一切他想到的。念及至此，我心中只升腾起一股滚烫的，刺痛的快活。因此站起身来，摇动金铃招呼等待在附近的仆人上前，着他们带风弈回去。而我，望着水波，望着月色，一面背着手将那银针狠心刺入自己的掌心。
回到住处，心思既紊乱又简单，本还有好多要思索的事头，奈何陪着风弈喝了那两杯酒起了作用，浑身发热，头脑昏沉沉的，也不知何时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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