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伸过来，我的手将缩不及被他轻轻握住，很凉：“小玉，别怕，这就是我本来的样子。”
我看向他的眼睛，同南宫湘一样充满混沌的黑色双瞳，比南宫湘的更为迷惑人心，因那黑色的烟云之中还隐藏着晴夜星海——我心中一恸，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青雉大人不必死。”
“有的事，并非必要才做。我曾在拂灵山度过最孤单的一段时间，后来我想要学会生活，于是逃离了那里。不料即便走出了拂灵洲，这二十年来却还是活在了回忆之中，一点长进也没有。”
青雉大人拉过我的手：“这一天，我怕了很久，也盼了很久，终于，要了结了。”
青雉大人用那苍白纤长的手指，三两下便除去了我缠绕过掌心的纱布，我掌心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呈现出一种深粉色。然而青雉大人轻轻捏了捏我的手掌，那伤口便又微微张开，甚至冒出一串血珠来。
他一面握着我的手腕，一面将另一只手摊出来，手心从血肉之中便化出了那传说中的拂灵子，温润安静地躺着，红得幽暗深沉，正如同一枚饱满浑圆的血珠。
见他拿起拂灵子，我因心中强烈的不祥的预感而挣扎着握紧了拳头：“我不——”
青雉大人平静地皱眉，用那双内藏深渊般的眼睛看着我，只在这一瞬间，看见他眼中星海的我选择相信他，以为他的决定是对的。我忘了自己在为什么悲伤，为什么愤怒，为什么而坚持，只是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他将这拂灵子轻易嵌入我的伤口，一阵伤口拉扯的痛，拂灵子已然液体一般没入了伤口之内：“拂灵子不能离开活物，你要一直戴着，用自己的气血去养。”
伤口很快便愈合了，就连那条疤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倏忽之间，我的掌心已经完好如初，丝毫看不出曾受过伤。
“小玉，我很荣幸临死前能有你相伴，也很荣幸认识你。我死后若能留下一捧灰，便装进这瓶子里，若什么也留不下，也要烦你将这瓶子好好安葬在一棵花树下。”
我心中狠狠地抽搐着，只反手死死抓住他冰凉的手：“青雉大人，不要这样……”
青雉大人：“我们南宫家的人不掉眼泪，我今天几乎又要破例了。小玉，你是个很可爱的姑娘。你要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你终有一天会得到它。”说完一滴泪落在我的手背，却不是滚烫的泪水，而是一滴灰烬。
“啊——”我慌张地大叫起来，拼命握紧他的手，可一用力却手心一空，只掬到一把尘土——他的脸，他的头发，全部都在一点点碎掉坍塌，在地上那一圈蜡烛全部熄灭的一瞬，青雉大人整个人都已经在空气中化为飞灰。
……不知何时，窗外的风吹开了几扇窗，油灯也早就灭了。我浑身发冷地安静趴在案几旁，身体却动也不想动。这就是我最后剩下的东西了，这地面，可是哪怕无限贴紧，拥抱它，我感受到的也不过是坚实的寒冷。只觉得一切成空。手心里那颗血红的，沾染了无数大祭司们纯净压抑、牺牲囚禁的灵魂的拂灵子，对我而言已不止是单纯的招惹是非的祸端，随之而来的，是无休无止，一波又一波，久远令人绝望的孤独，无尽的黑暗和无声的呐喊。这些来自拂灵子的记忆将我完全淹没，我只觉得下一刻自己也将化为尘土，灰飞烟灭。
懵懵懂懂间，我不加思考地用一种最原始的嗅觉寻到了此时唯一能用来依靠取暖的东西，紧紧抓住它，捧着它挨着我的脸——于是我寻到混沌黑暗之中的一缕光明，是能救赎我所有孤独和罪孽的一线生机，是生与希望，是我的一切。就该如此，永不放开。
因这一点温度我缓缓活过来，再次回到现实。双眼看着眼前空洞洞的黑暗，没有去想已经过去了多久，似乎眼泪已经流干了，这才恍惚回忆起方才自己的尖叫，还有现在满屋子的风声低语。万卷楼外的拒霜花、梅树枯枝飒飒摇动着，而更远处的山间林野，则是无边北风悲鸣，如同鬼哭。视线里似有亮光，我看不清，也不在乎能不能看得清，不多时又听见有人轻声低语：“没事了。”头发上一阵温柔的力度让我迟钝地意识到身边还有个活人。——原来我捧着靠近我的脸的，是一只手，我拉着这只手迫使它的主人更靠近我，然后舒服地将头倚靠在那人跪在我身旁的膝盖上。“我冷。”
“没事了。”又是同样一句低语。
我蜷着双腿，将面前黑色的衣襟拉过来盖在脸上。累极了，可我不敢闭眼，只怕自己一闭眼就将随青雉大人而去，同归于虚无。晨钟敲响时，窗外风声静了，又响起了几声远远的鸡鸣——那是厨院那边饲养的家禽。
一宿过去，万卷楼的死寂之中，填满我脑海的是夹杂着空白的清醒而混乱的冥思——是什么叫我苦苦想了一夜却在回过神后什么也记不起来？分明无梦，但仔细回忆，却仿佛有人给我看他手上一只青鸟形状的刺青，“他没死。我将他捉了来，日后送与你。”然后那刺青就消失不见了。
我从地板上爬起来，视线里充斥着从窗纸透过来的清晨明亮而温和的天光，只觉得万卷楼经过昨夜暴风的洗劫，一下子变得空荡无比。可什么都还在，林立的书架，重重书卷，案几连同坐席还有那些壁灯，甚至青雉大人用来装饰的书画和他亲自制作的干花全都摆放地井然有序，整齐干净，一如既往。再一看，四周门窗分明紧闭，似乎从未有人打开过。
昨晚那场离奇的事件留下的唯一痕迹，便是我近旁案几上的两杯冷茶，一局残棋，还有那只雨过天青色的瓷瓶。火盆里的炭也烧尽了，盖着一层蓬松的雪白的灰烬。
灰烬。我伸出手指揩了一下案几，指腹上蒙着一层薄灰。不仅如此，这屋子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浅浅的薄灰。
我站起来，凭借这力量使自己回到现实，后知后觉自己在地板上躺了这一整夜竟没有任何不适。我看了看手心，什么都没有留下。
精神恍惚着来到门口，拉开万卷楼的大门，一阵寒气扑进来先叫我抱紧了自己的胳膊。只见门外晨光微熹，天地莹白，几乎刺伤我的眼睛。原来昨夜竟下了一夜大雪，怪道草木都白了头，瓦楞下一排冰棱整整齐齐，书院的所有屋顶层层交叠，都是厚厚的晶莹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