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先生前程，我学画之事无足轻重，不过是为打发时间学着玩的。再说了，先生这样的人世间或许少有，但能教我学画的老师还不多得是吗？届时再另寻一个先生便好。”
“殿下这话可真叫人伤心，我眼中只有殿下这一个学生，殿下却已经想着另找先生了。我可算是真心错付了。”这话被先生一本正经地说出口，早逗得那边磨墨的芸香低语窃笑起来。我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听先生依旧保持了一本正经地道：“多谢殿下好意，不过一来我并非爱好名利之人，二来我也并不缺衣少食，要谋命安身，最重要的，是我从来讨厌半途而废，哪怕某日我真有用得着这封荐书的地方，也要先等殿下出师再说。不过，殿下一番心意，这封荐书我权且收下。”
说完闲话，先生道：“暖了手，便开始练习吧。”
我放下暖炉，移步画案之前，芸香已铺陈纸笔，取画笔饱蘸浓墨，正洒墨纸上，便听暖阁内一扇窗被悠悠推开，回头一看，先生站在窗边朝我笑了笑，斜身就坐于窗口，却取出一支玉箫来。
除了山川飞鸟，先生自己最爱画的，却是云雾缭绕的海上仙山。另外关于表现水波的画法也很有研究，先生笔下的水，总是一气呵成，线条细致流畅，然而展现出来的水波却风格多变，十分形象，或恬淡高远或波涛汹涌，或小桥流水或大江东去。因此最近我都在练习水波的描画。
我这厢正运笔，却听箫声悠悠响起，神思一动，已令人思绪渺然。箫声宛转悠扬，似穿透寒雾风霜，飞过了这重重宫墙，早去了千里之外。然而心头欢喜之余，又觉得这曲子听来分外熟悉——这不是《云雁泽九章》的第四折吗？
这《云雁泽九章》是先师老霑先生耗尽心力作的琴曲，可临死前九折也只完成了四折，因此琴谱残卷世上只有一份，又被老霑先生亲手交给了我，子幽先生如何得来的？
我搁下画笔看着子幽先生的侧身，待先生一曲吹完，他方才转头，见我似有话说，便道：“怎么了？”
“请问先生吹的这是什么曲子？”
“怎么，想学？”
“这曲子听去有几分熟悉，因此一问。”
子幽负手将玉箫背在身后，踱步过来：“这曲子名叫《瀛洲旧梦》，共有九折，每一折自成一曲，但若九折首尾相连，起伏变化，又是一支另有滋味的琴曲。传说，这是自海上仙山瀛洲流传而出的曲子，殿下竟然听过吗？”
“既然海上流传的琴曲，先生如何得来？”
“只因我去过瀛洲，所以机缘之下得到了这卷琴谱。”
“先生说共有九折？”
“没错。”
“九折的谱子先生都有吗？”
子幽先生笑了：“那是自然，难道我要将琴谱分成两份，只留下一半儿吗？”
“先生的琴谱可否容我看一看？”
先生抿着唇：“要给你看，好啊，不过，你要答应从此不再叫我先生，只叫我子幽。”
我皱了皱眉头，思索这并不算一件要紧事，也无利弊相关，可这位先生怎么……“我虽然比殿下虚长了几岁，但从来没收过学生，因此被人称呼先生总觉得于心有愧，殿下若真在意长幼秩序，便唤我一声兄长也是可以的。”
真是越说越荒唐了。我赶紧矮身虚拜了拜：“那便劳烦，子幽了。”
先生满意地笑了。见我抬眼看他立即敛了笑，道：“不过我这儿没有琴谱。琴谱在这儿——”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待我隔几日得了空录一份来送与殿下便是。”
“多谢先生。多谢，子幽。”
三日后，子幽果真给了我一份琴谱，封页上写着《瀛洲旧梦》，一翻开，这前四折竟真和老霑先生留下的一模一样。子幽极大方：“这谱子殿下便留着，好的琴曲不是活在谱子上的，而是要活在琴弦上，人心里，若能流传于世则最好不过。”
话虽如此，这也要不违背作曲人的初衷才是。“可先生——你知道这琴谱究竟是谁做的吗？”
“是……”子幽转头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殿下以后会知道的。”
拿到这琴谱我便很想理一理，好在如今也无事可忙，因此丹青课之后，我便抱着鸣鸾琴，对照琴谱伏案苦弹。此后数日，我除了上课，一颗心全用在了理顺并熟悉琴谱上。
这日终于将《瀛洲旧梦》完完整整梳理了一遍，回过神来，夜已经深了。吩咐芸香就在这炭火烘热了的暖阁里铺床暖被，倒床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