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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中的薛定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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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七章 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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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婉怡穿套白色的牛仔服,那是在国内教书时买的。那时,她的头发剪成短短的童花式,白色的牛仔服下是宝蓝或雪青色的吊带背心,胸前挂条五彩石子项练。那时她喜欢跨坐在墨绿色的自行车座上,双脚蹬地,男孩般无拘无束地说笑。在国内,北方的春天总让林婉怡觉得心境象天空一样明朗。她曾对朋友们说,只要闻到白杨树的芬芳,她就觉得世界是她的……

路上没有什么人。林婉怡觉得很冷,她不得不用手抱住双肩。李保保高高大大地走在她身边,让她越发觉得自己的渺小。她不想和他说什么话。在她看来,他有时挺热心,但是,也是那种比较粗俗的人,不懂感情,至少不懂她理解的那种感情。

一阵冷风吹过,林婉怡有种想挽住他的手臂的冲动。她多么希望挽住谁的手臂!她侧过脸看看他,发现他目光呆滞,便悻悻地垂下头。她好冷,觉得是那般无助。

进了他的卧室,他便迫不得己地扯下了她的长裤。她把头扭向一边,不看他,也不让他吻她。和强奸没什么两样,也许强奸犯的技术还要高明些呢,她恨恨地想。但是,她寂寞。无论如何,这也许比寂寞好一些。因为有个人在蹂躏你,在挤压你,有个实实在在的东西伏在你身上,它看得见,摸得着,有形状,有重量,有触觉,有温度,有动作……

他的口臭使林婉怡想呕吐。林婉怡紧闭着眼睛,不敢睁开。也许,他以为她正销魂荡魄?林婉怡怕自己看到他的脸会大声喊叫着跑掉,她相信他此时的脸肯定丑陋不堪。她只觉得有件什么粗粗糙糙的东西在强迫自己,摩擦自己,她很疼。她想推开他,他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可是,他太沉,象只狗熊。

他似乎很满意,越发粗暴起来。还问林婉怡说:“林婉怡,喜欢吗?喜欢和我爱爱吗?”林婉怡紧咬下唇,不吱声。心想:做你妈的爱吧,我是在和你相交。相交,是个听起来相当恶心的词。和任何男人都可以相交,但只能和自己爱的男人爱爱。就象和林金荣……哦,林金荣,林金荣啊!林婉怡觉得嘴唇要被咬出血了。

“喜欢吗?”他还在问。林婉怡还是不说话。

林婉怡咬住牙忍受着。她想呕吐。

他喘息着,呼吸粗得象拉风箱。

尽管他象操练似的颠三倒四,林婉怡还是半点兴奋不起来。她知道自己此时只是一具僵尸,一个有温度的容器,一个需要填塞某种肮脏东西的空间。她为自己感到悲哀。她知道这是自己的肉体,却不知灵魂在哪儿。每天每天,肉体如行尸,灵魂如风筝。她的灵魂永远控制不了她的肉体。

她想林金荣。每次和林金荣,她都能得到一种最极端的满足。只要躺在他怀里,她就一直想要他,想给他。她总是那么湿润和光滑。她急切地要接纳他,拥抱他,挽留他。那才是爱爱,真正的爱爱。她把对他所有的爱,都融化在那种抽搐哼哼的欢乐中。那时一种相许和相托。只有在那种时候,她才真正明白以身相许的真正含义。她想拥住他,真想那样拥住他,死去。

这时电话铃响了。李保保裸着下体下了床,边讲电话边用纸擦着自己。林婉怡还是不睁眼,穿着上衣躺着。她很恼火,对自己,对李保保。这算什么呢?匆匆忙忙地就只是为了把那两个部位接合一下?就不再寂寞得要死了吗?她真想吐口痰在他脸上,然后,狠狠地打自己一个耳光。

她摸摸大腿。很光滑,凉爽。可她还是觉得小腹那里粘着些污秽,尽管李保保已给她擦过了。她想好好地洗洗自己,拼命地,从里到外,脱胎换骨。

林婉怡睁开眼,拉过被子,盖住自己。窗外,仍然是阴沉沉的天,树叶懒洋洋地摇动。她很伤心,一股隐隐的酸楚和苦痛涌进心头,她全身颤抖了一下,泪水缓缓地顺着眼角流到枕头上。林金荣,林金荣,林金荣--

“林婉怡,你怎么了?你又怎么了?”李保保的声音似乎很温柔,又带些恼怒。他已穿戴好,一截巨大的木头桩子一般立在前面。他长得高大,却不潇洒,她总觉得他有些笨头憨脑的样子。

林婉怡没理他,不说话。大颗泪珠滚到枕头上。她此时好恨自己,厌恶自己。她一点都不喜欢他。就因为寂寞,因为无聊,因为一种空空洞洞的悲哀和绝望,她竟允许自己这样毫不留情地作贱自己。

“穿好衣服,起来好吗?”李保保又在说话,头也向她俯过来。林婉怡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掉开头。

李保保伸出手,抚摸着林婉怡的大腿。林婉怡顿时感到毛骨竦然,就好像触到一只癞蛤蟆。她一把拽过长裤,三下两下套上,却依然躺着不动。

“来,我帮你把鞋穿上。”李保保把鞋套在她脚上。她有些感动,又有那么一丝歉疚,重重地叹了口气,坐起来,手轻轻地拍了他的臂一下。

没有意思,以后还是别这样了,她想。

她还是很冷。最可怕的,她又有那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好像此时她所经历的事,在以前也发生过。她不明白自己是谁。她真想撕破喉咙,拼命大叫一声。多少年来,她一直想这样喊,可从来没喊过。

表上的指针在无情地移动着。夜越来越深了。她的恐惧也越来越深。多少年来,黑夜对于她,一直是座地狱。她怕失眠时的那种感觉。她不知手脚该往哪里放,不知该躺成什么姿势。头痛欲裂,眼睛也睁不开,却依然在想什么,在听什么,在无声地对什么人说什么。钟在桌上“嘀嘀嗒嗒”地响着,她好像听到一种什么催命的诅咒,直想杀点什么,烧点什么,毁灭点什么。每一个黑夜,她都这样无望地挣扎。在心里,她疯狂地哭泣着。

床越来越大,最后就象一片巨大的云。林婉怡越来越小,缩成婴儿一般。她全身蜷着。那床不停地浮动。林婉怡想下来,她受不了这种漂浮的感觉。她发现脚底是一片灰蒙蒙的无底空间。她怕自己落下去。她拼命地想伸展自己,却有种力量,从四面八方涌来,无情地压缩她,挤榨她。她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救救我吧,救救我--”林婉怡费劲力气狂呼着,可是,她发不出声音。好像有只大手,扼住了她的喉咙。隔壁传来了沉沉的呼吸声。由美子正在酣睡。林婉怡希望有人闯进来,把她从床上拉起,那么,这所有的一切都会过去。

没有人能够救她,她知道。几乎每天夜里,她都要这样挣扎搏斗一番。她不再徒劳地努力,安宁下来,等候着。慢慢地,她看见自己穿好衣服,拿起书,向门外走去。她走得轻飘飘的,象迈太空舞步。这种没有重量的感觉使林婉怡感到一种窒息般的沉重。林婉怡看见自己悄悄地开了门,走出去。外面是荒凉的一片,没有路,只有枯黄的杂草。也没有天。林婉怡看见自己不小心被石头绊了一下,摔倒在地。那时,林婉怡还不知道这种毛病叫“睡眠瘫痪”,有的人是精神性的,有的是身体性的。

床上的林婉怡猛然抽搐了一下,觉得有种东西又回到了自己体内。她终于能够活动自己了。她伸出手,拧亮台灯,翻开《圣经》,轻声读起来:

“所以,神凭他们逞着心里的情欲行污秽的事情,以致彼此玷辱自己的身体。他们将神的真实变为虚谎,去敬拜事奉受造之物,不敬奉那造物的主。主乃是可称颂的,直到永远。阿门。因此,神任凭他们放纵可羞耻的情欲……”

林婉怡不是基督徒。她知道,为自己寻找一根精神支柱非常困难。她难以相信任何她未曾得到、未曾见过、未曾体会的东西。但是,她总需要寻找点什么来填补自己,堵塞自己,尽管她明白,填补堵塞之后她依然空虚。所以,她枕边一直放着一本《圣经》,失眠时,她偶尔会读上几段,读的什么,她并不知道。她常觉得这是亵渎。

外面是死一般的寂静。林婉怡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苍白。她的黑头发乱乱地披在肩上。她的目光很涣散,望着正前方,眼珠一动不动。墙壁很白,上面连一个黑点都没有。看来,她就要这样等着黑夜过去了。

“我是在哪里呢?”林婉怡总是有这样一个疑问。这个疑问常缠得她疲惫不堪。此时,她并没有力气去寻找答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那种寻找答案的急切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百无聊赖的情绪。有个答案又能怎样呢?她常这样想,没意思。

她熄灭灯,重新钻到被窝里。每个关节都狠酸软,她恨不得锯掉它们。死了会不会好一些呢?她看不起自己,认为自己连试试死的勇气都没有。

“夜,怎么这么长啊!”冰冷的泪珠,硕大地滚下。

夜,可真长啊……

在国内时,她也孤独。可是,她有能力抵御那种致命的诱惑。记得那年秋天的一个晚上,她和那个小有名气的作家端着盛满腥红色葡萄酒的玻璃杯,在窗前谈论“城市诗”、“后现代派小说”,和省内那些知名文人们的趣闻轶事。他是个健壮魁伟的年轻男人,有着黑黑硬硬的短发,高高的眉峰,和稍凹的细长的眼睛。不知是因为林婉怡本来就不胜酒力,还是因为他深深的注视,她慢慢地在一只椅子上垂下头,漂漂浮浮地想睡去。那种感觉很舒服,脑子里是一片温柔的乳白色,她微笑着,只想睡,沉沉地睡,什么别的也不想。

“留下来吧,留下来,好吗?”她听见作家在她耳边说,声音里有种震颤的磁性。他口中的热气吹到她颈上,痒痒的,她直想笑,可那睡意把她裹得紧紧的,使她动不了。“留下来吧,我孤单得要命!你也孤单,我知道。”她感到他有些粗糙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

听了他的话,她有些酸楚,但昏昏沉沉的脑子里还是冒出了一个疑问:他的手怎么这么粗糙?根本不象个文人。你孤单,我也孤单。她想哭一哭。

“留下来吧,我们都很孤单。何不彼此安慰?”他把她的头抱在胸前,喃喃道。是啊,我们都很孤单,何不彼此安慰?作家的低语,象一把柔软却又锋利的小刀,在林婉怡的心里轻轻划着,虽然没有鲜血淋漓,却也是一股清晰的疼。疼得她猛然睁开眼,睡意全无。那时,北方特有的满月,又大又圆地正挂中天,透过窗外的梧桐枝叶,在没有开灯的屋子里洒下一地神秘、温情、却又性感的如水光斑。一想她自己的住处,那间只有一个书架,一张书桌,和一只单人木头床的四周墙壁粉刷成惨白的宿舍,她感到了种彻骨的寒意。作家的双手环住她,她的头靠在他胸前,她感到了他的体温,尽管隔着她的毛衣和他的毛衣,她还是感到了那种只有男人才有的温热。这样的温热使她神往痴迷,使她有种安息于其中的盼望。

“留下吧。”他的脸贴在她的头发上,恳求着。

“留下吗?”她问他。她感到他点了点头。“可是,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好吗?”她把头更深地埋进他怀里。她根本不想走。但是,她又怕,怕这种诱惑将使她以后的日子更加孤独。还是不要冒险吧。可她实在不想回自己的住处。

“我留下。但是,答应我,就这样了,只能这样了,好吗?否则,我们的友谊会在今晚之后荡然无存,变成别的。”而任何别的都不如友谊美丽、长久。

他点点头,把她抱到床上。就这样,在如水月华中,他们和衣相拥而卧,她的头,坦然地枕在他自然地伸出来的臂上。即使多年以后,林婉怡给他写信时,也感谢那晚他的手臂,感谢那种相依的纯情。从那以后,他们的友谊更加紧密。这些年来,他是唯一不需要她说很多也能懂得她的男人。那个夜晚是他们唯一的。他们从来不提。孤单的时候,他们互相安慰了,但他们抵挡了诱惑。他们将永远分享他们软弱时的胜利。

可为什么在这里,她那么轻易地就被诱惑!想想她和李保保之间的一切,林婉怡

只感到丑恶、恶心。李保保其实长得不错,可就因为那一切太“实际”,太赤裸裸

了,林婉怡觉得李保保也丑恶、恶心。每次和李保保之后,她都是流泪,有时是绝望的

哭泣!以致于李保保恼火地说:“林婉怡,你究竟为什么!既然这样,我们就别来往

了。”

林婉怡总是想林金荣。和林金荣时,那是一种如海潮般汹涌的激情,如浪花轻拍礁石般的欢乐,如退潮后依然留有湿润痕迹的沙滩般的宁静和满足。那是两片红叶缠绕着一起升到太阳底下的晴空然后又一起降落到柔软的草坪上的过程。而和李保保,算什么?就象饥不择食者在垃圾箱里翻到一块骨头,啃完后更觉饥饿和恶心?不,林婉怡并不是饥饿。也许,除了孤独,和因她想对林金荣进行报复?能报复得了吗?

有次去林金荣那儿,林婉怡讲故事般地对他讲了他和李保保之间的一切。林金荣哭了,

说:“林婉怡,你怎么堕落成这样?”

看见他的眼泪,林婉怡想林金荣还是挺在乎她的。她不愿让他难过。于是,她告诉他那是她编的,为的是想知道他是否真的在乎她。不过,林婉怡心里有种说不清的快意:她还是能让林金荣难过的,她在一定程度上报复了他,尽管,这报复的代价她以后根本承受不起。

“林婉怡,若我女朋友能像你这样敏感,我和你之间就不会有这一切了。”有一次,在林婉怡的床上,李保保一只手肘支撑着身子,一手抚摸着林婉怡光滑细腻的山峰说。林婉怡闭着眼,假装什么都听不见。门轻掩着,因为她领李保保进她房间时,坐在客厅的由美子询问似的看了她一眼。布朗夫妇还没有回家,不过,林婉怡知道他们俩都是严格的基督徒,这件事若是让他们知道了,肯定又是一番让林婉怡很难忍受的说教--林婉怡毕竟是结了婚的。所以,刚刚每当李保保发出点声音时,林婉怡总要用手堵住他的嘴。

有时,尽管林婉怡觉得和李保保之间的一切使她自己看不起自己,使她觉得自己很恶心,不可救药,但是,在他的肉体贴近她的肉体的时候,至少,他和她之间没有空隙。林婉怡怕日子里那么多的空隙。当她的沾满汗水的身子靠上李保保沾满汗水的身体时,当她感受到他的重量时,在那一瞬,她毕竟有种沉甸甸的感觉。这种感觉,给了她片刻的安慰:形体上,她不是单独的。尽管,当李保保离去后,她会更加的空虚和空洞!因为和布朗夫妇同住,她不能留李保保过夜。可是,有时她盼望他能留下,让她在他的臂弯里沉睡--只要他是个男人,不管他是谁。其实,李保保是有着宽阔的肩膀和强壮有力的手臂的。他常常拉着林婉怡的手,抚摸他的身体,边问:“林婉怡,我是很有力的,是吗?”看着他眼中的期待,林婉怡只能机械地点点头,她心里,实际上是一片空白。和李保保比,林金荣很弱小,可是,他把林婉怡的一切都吸干了。林婉怡没有给自己和任何别的人留下什么。

“林婉怡,如果你实在不愿和你丈夫过下去,就嫁给我吧。”好几次,在她的身体不知不觉间反应着李保保时,他哀求道。这只是本能,林婉怡无声地说。她知道自己身心都太敏感,也许是心过于敏感,她才对于任何的触摸,都有强烈无比的反应。曾和她在一起的那些男人们都那样地惊讶和迷恋于她的敏感!因为林金荣,因为和李保保在一起时,她想的是林金荣,她总觉得自己很机械,很被动,尽管李保保一再地说:“如果我女朋友能像你这样就好了。”和林金荣在一起,她是那样地放荡,疯狂,温柔,和顺从!在他面前,她是一个完全的女人,一个在恋爱中的女人,一个爱得很绝望,很彻底的女人。因为这样的爱,她注定要失去得很绝望很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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