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窗外白雪皑皑皎洁一片，下了半宿的雪花凝结在枝桠上，挂出一树冰柱，晶莹通透，无不映出这荒白世界里的泠泠寒意。
然而如意楼里却是热闹非凡，火笼里的红螺碳烧得噼啪作响，烘得酒楼里的人群面若桃花，围在四季屏风后的女厨，饶是隔着一层雪纱，亦衬得粉面桃腮，尤其显得娇俏可人。
“这一局醉仙居的风雅妙厨对雅香阁的俏厨娘子，题面是‘醉红颜’，十两纹银起注，买定离手。”如意楼掌局的管事拖着一丝尖细的嗓音，像要划破铜墙铁壁似的硬生生将闹得鼎沸的酒楼里压得寂静无声。
好一阵，上席雅间的竹帘前亮起出价牌：“风雅妙厨三十两。”
“俏厨娘子三十两。”
“风雅妙厨四十两……”
随着两边赌注的加价，人群中从窃窃私语又变得闹腾起来。
“这新晋的俏厨娘子听说是雅香阁为了和醉仙居抗衡才从西市的小酒馆里请来的，这不才一年，本已没落的雅香阁又人来客往，听说都是慕名俏厨娘子的菜色而来，啧啧，不论其他，只一道桃花酿便诱人无数，据说饮得一杯可神明通透，一碗即醉生梦死，一壶则可解千忧消百愁，奈何这桃花酿每日只限三饮，故而慕名求之者不乏皇亲贵胃之流，许多文人骚客亦在此赋诗题词，别的不说，单只近两年的状元豪客便有诗曰：‘惹得桃花醉红颜，千金难觅百里欢’虽是雅俗共赏的联子，这一时的风头却也是压过了醉仙居。”
“西市乃是蛇鼠混杂之地，多以逃难的灾民，谋生的江湖游侠，身具犯科的遗孤所居，怎亦出此佳人？真是妙哉叹哉。”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正纷纷议论着这一届对厨比试中风头正劲的后起之秀，不料人群中一声惊呼：“俏厨娘子一千两……”
一语既出，全场皆惊。
众人望向二楼雅间的竹帘后，隐隐间一翩翩公子端坐其中，旁边的侍从盈然而立，与这酒楼的喧嚣显得格格不入，竹帘后自有他一番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之态，在场之人无不暗叹：又一非富即贵，不知是哪家的纨绔公子哥来此抛金撒银。
人群中有一少年，身穿粗布葛衣，却丝毫不能掩盖掉他那俊逸清秀的眉眼，身形健拔却隐隐透出一股书生才有的英气。少年抚着一管萧款款道来：“醉仙居乃是一皇亲贵胃所开，为的是揽尽天下贤才，为圣上招贤纳良，故而不在仕途亦可在此崭露头角，机缘所在也能为朝廷效力，当今刑部尚书郎李承裕便如是，只因猜得风雅妙厨的菜谜，不料这谜题乃是圣上所出又只他一人猜中，因此机缘得以见驾，几番文韬武略以入圣眼，从此平步青云，可见我朝圣上开明，求贤若渴，广纳人才。这风雅妙厨更是曾为御厨之流，时下主勺醉仙居也是为圣上效力才可屈居于此，怎知那俏厨娘子这一年却凭空而出，既能与妙厨一较上下，倒是让人惊叹连连，这才有了如意楼举办的此次对厨比试。双方比的不仅是菜式菜色菜品，更具诗书意境，以菜为媒，传递的最是个‘意’字。”
有好事者不觉遐迩，暗暗称叹：“如此说来，这俏厨娘子的赌注下到一千两也可一搏，即不知是哪家的贵公子愿执此千金，博得红颜一笑。”
“差矣差矣，若论厨艺，乃是妙厨居上，那小娘子无非是投机取巧，耍得些小聪明罢了。”
少年笑曰：“老者所言即是，若论胜负，待看结果如何？”
屏风后两位厨艺各有千秋，看得众人是目瞪口呆赞叹连连。风雅妙厨手削冬瓜，那刀法快如闪电，皮薄如蝉翼，一起一落间竟似蝴蝶翩翩起舞坠落装有碎屑的器皿中，又手持萝卜精雕细琢，不一会儿功夫便刻出一冰雪美人，颇有贵妃醉酒之态。众人哑然，这刀功手法没有几十年的功夫不可得。
这边俏厨娘子端然而坐，似是并不急着作甚菜式，只沏了一壶茶慢慢品茗。
人群中不觉有好事者窃窃私语：“这小娘子怕是见到妙厨的真功夫乃知难而退了？”
“到底是年轻，不及妙厨多有经验，这一上了场面怕是吓得动弹不得，也难怪妙厨久经沙场年年夺魁，那头衔可不是浪得虚名。”
“怕只怕这俏厨娘子的雅号也只是小丫头自封的吧？”一语毕，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之前侃侃而谈的少年此刻却含笑抚箫并不言语，只静观屏风后的动态，似胸有成竹已知结果如何。
待得风雅妙厨做到一半时，俏厨娘子忽而起身切菜烹汤，举手投足间温婉动人，烹煮间行云流水，有大家的挥洒豪迈亦若仙子灵动起舞。
众人一时看呆了，不禁暗暗惊叹，这次厨艺的比试，先不说菜式何如，只是这做菜的过程已让人叹为观止。
一位是年年夺得魁首，以风雅为著的妙厨，一位是菜式新颖菜色独特的新秀，虽是新人，其菜品的好口碑，崛起的架势并不输于常年独秀于厨艺界的前辈。这等悬殊差距又势均力敌的对手，更是引得众人兴趣甚浓，驻足围观。
一盏茶的功夫，双方皆已完成菜式。
先呈上的乃是风雅妙厨的踏雪寻梅。描有寒梅怒放的青花瓷盅里盛着雕刻的如意冬瓜，瓜盖似一方碧玉如意，瓜身取其瓜瓤，留着肥胖的身子，只在表皮刻有四季如意的图案。整个瓜盅浸在馨甜的白梅汤里边，冽冽凌香袭来，闻着便让人神清气爽，如临雪境。若舀得一勺白梅汤，含在嘴里冰若寒蝉满口留香，待到吞进肚里却又有如一股暖流直抵肺腑，暖人肠胃。揭开瓜盖，萝卜雕刻的冰雪美人遗世独立其间，似贵妃醉酒，颇有眩晕之态，定睛一看，脸颊间居然带了一丝绯红，把醉酒的姿态刻画得栩栩如生。因着瓜盅浸在白梅汤里，而冬瓜又十分吸水，故而瓜盅里边也能闻到一丝悠悠冷香，只是这香味与白梅汤不同而略带酒意。美人踏下浮着的亦是一层白梅花瓣，花瓣之下又有用酒糟过的鸡丝，鸡丝之下是一层刚萃取的白雪，只是这白雪与寻常不同，需得用酒瓮装着埋在白梅树下49天，这还得天天下雪结冰才保得这一瓮白雪不会融成雪水。待得需要之时，再取出来，经这白雪浸过的食物可除腥解腻且自带芬芳，倘再遇高温烹煮，且雪融于水，那芬芳乃可熏香一室，若遇酒煮，更能衬托出酒味浓烈甘甜。
主评委夹了一口鸡丝，始而酸中带甜一股冷冽香气萦绕于齿间，继而辛中有辣，甘冽的酒气让人忽觉眩晕，再配一口白梅汤，又觉神明通透，瞬间解掉酒气。胃腑里一阵暖意，浊气下沉清气上浮不觉让人神清气爽，妙哉妙哉。
“不愧是风雅妙厨，一道菜便透出冷暖人间。酸甜辛辣皆是味，难得醉于尘世还得清醒之时。好一个踏雪寻梅，好一个贵妃醉酒，竟贴题面又有创新。妙！”
余下评委接着纷纷试菜，无不点头称赞。
围观的群众更是看得哑口无言，一时竟不知如何能赞颂这位厨艺界的魁首，亦有人哀叹道：“这届的厨艺比试已见分晓，恐那俏厨娘子输得不堪一击喽。”
俏厨娘子以半盏茶的功夫呈现出的却是三样菜式。
第一道：腌制苦瓜。
主评委夹了一小口，不禁皱眉：“苦涩难言，本该水煮去苦味的一道工序都已省去，只是用淡盐水腌制而成，这样的菜式也忒敷衍了些。”
众人闻言，不禁嘘声连连：“这哪儿算菜式？就连寻常百姓家也不大常吃，此等小菜也未免太登不了大雅之堂。莫非这俏厨娘子的雅号真是浪得虚名？”
听得众人议论纷纷，俏厨娘子却也不急不躁而是泰然呈上第二道菜：蜜汁鸡菌。
此菜只是将鸡菌的外壳捣碎，加入陈皮山楂佐以蜂蜜而成。民间常用以消食的单方便是如此。
主评委亦夹了一口，缓缓摇头道：“差强人意，只是再寻常不过的菜式，俏厨娘子以此来应付这次对厨比试，可是看不上醉仙居的风雅妙厨？抑或是瞧不起我们这般老人家？”
主评委此话说得可是相当严重，俏厨娘子只是抿嘴含笑：“不急，老师可否试完第三道菜式再下评论？”
第三道菜：金玉满堂
端得是琳琅满目，层层叠叠色彩缤纷，第一层是熬好的高汤，奶白色的汤里浮有几片菊花瓣，第二层是各色蔬果佳肴，第三层是卷成玫瑰状的肉卷，荤素搭配，应有尽有，只是那各色菜式都未烹煮，只有高汤一直沸腾不停，想必是将菜肴煮进高汤里，现煮现吃罢了，而最为特别的便是立在中间的竹筒，里边盛满了红色液体，微微沸腾，满室留香。
主评委颔首：“倒能入眼。”正欲拾筷，俏厨娘子却端来一碗百合清汤道：“且慢，老师可用此先漱漱口，此乃采摘的天山百合，二十年才开一次花，用他泡水漱口可除腻解烦，回归食材最原始的味道。”
主评委小抿一口，果觉满口清爽不少，继而吐出又喝了一勺漱口。那高汤遇火沸腾，香气直抵鼻端，主评委忍不住夹了一筷牛肉烫熟后嚼进嘴里，牛肉鲜嫩爽滑，裹着汤汁竟有嚼头又颇爽口。继而又将其他菜色一一尝试了一遍，竟是越吃越畅快。
余下评委亦纷纷试了下菜色，唯有两个乃迂腐顽固之人，很是不屑俏厨娘子这投机取巧之态，故而并不动筷，再者其他有几个也只是尝了尝金玉满堂，而前两道开胃菜亦被抛至一边。
待众评委都试完菜式，主评委忽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道：“这金玉满堂的菜式倒是新颖别致，可今日比试的题面乃是醉红颜，你可有什么说法？”
“老师可曾尝尝这醉红颜？”俏厨娘子盛满一杯红色液体递与主评委。
轻嗅之，已香甜醉人，小唊一口，丝丝甜蜜沁入心田，略带酒意微熏而并不醉人，只觉欢快愉悦。
“好酒，虽无竹叶青的凌冽酣畅，但美在甜腻，颇有小女儿之态，这酒虽名为‘红颜醉’，实则应是牡丹酿吧？”
“老师明鉴，原这牡丹酿只小女子母亲会做，乃偶然间我偷学得来，世间也尽只得这一壶，虽换其名，也被老师识破，可见老师博学多广。”
“据我所知，这牡丹酿世间仅有一人会做，斯人已故，怎你母亲也会？罢了，今日竟是对厨，你这牡丹酿所对的题面也有点牵强。胜负与否，还是众评委投票而定吧。”
虽疑惑重重，主评委还是回到席间，众评委各自将夺魁的名字写在字条上，交予管事。
片刻后，待管事统计完票数正欲宣布比试输赢，席间两评委忽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股子酸水直往上冲，连连作呕。接着其他几个评委相继难受起来。那两评委因顽固守旧并未尝试俏厨娘子的菜色，故而指向风雅妙厨道：“你，你给我们吃了什么？叫我俩如此不堪。”
风雅妙厨一时惊慌失措，如临大乱，结结巴巴半天支支吾吾却拼不成一句整话来。
还是主评委说道：“罢了，若是吃了什么？我们大家都试过风雅妙厨的菜式，何故你们吃了不畅快，而我们这几人却并无不适？”
人群中那葛衣少年大声回道：“踏雪寻梅以冰雪为底，加以热酒，待得白雪渐渐消融才让鸡丝沁入酒味，这菜若是夏天吃倒也清凉合宜。可现下正值严冬，寒气逼人，理应多吃温补的食材为宜，而那踏雪寻梅乃是先冷后热，最是刺激肠胃，评委们长期试菜，尝遍佳肴美味，肠胃的负荷比寻常人更甚，受到那冰火两重天的刺激，自然更容易伤了元气乃至胃凉作呕。”
“景哥哥所言即是，所以我才特意备置了腌制苦瓜和蜜汁鸡菌。苦瓜虽是性寒之物，却能降内火败酒气，其苦味浓烈，才适宜综合掉踏雪寻梅的酸甜辛辣之气。而鸡菌则是治疗胃胀胃痛胃寒的良药，就算胃部受了踏雪寻梅冰火两重天的刺激，也能缓解其带来的不适。佐以蜂蜜山楂不仅开胃排毒，更能压下苦涩之味。再用百合水漱口，便宜尝出食材本来的味道。北地严冬极为寒冷，若做平常的菜式，等得评委试菜之时，早已凉透，不仅影响其口感更是伤身伤胃。我听说蜀地多潮湿，当地人就常常煮一汤锅，配些鲜菜，现煮现吃，竟能驱寒又吃得新鲜，故才有了金玉满堂。中间的牡丹酿经过高温散发出的酒气沁入新鲜的食材中，使得菜品更加鲜美，牡丹酿性温，酒不醉人人自醉，这才是醉红颜的意义所在。”听得妙厨娘子娓娓道来，众人无不释然连连称叹。
亦有一两人不服气道：“你俩一唱一和，一看就是一伙的，之前怎不说？”
俏厨娘子笑曰：“小女子亦是等得风雅妙厨做到一半时才知他所做菜式，亦是临时想到的金玉满堂，小哥若不信，大可一一试一试。”
主评委赞许道：“如此说来，倒是俏厨娘子更甚一筹，对厨比的不仅是个菜式菜色更是菜品，俏厨娘子心思巧慧，又能将食材与时季结合起来，因着牡丹酿的缘故，早已使人醉心于金玉满堂而不自知。意境差了少许，而对题面倒也贴切。”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1 /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