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评委闻言，皆是颔首赞同。纷纷取回纸条重新投了一遍。
当如意楼管事拖着他那尖细的嗓音宣布完结果时，不禁跌倒一片：“雅香阁俏厨娘子以十对零的票数完胜醉仙居风雅妙厨。”
因着风雅妙厨年年夺魁，从未输过，在场的一大半人都是投的他赢，有的甚而拿出全部家当，此刻输光了家底无不痛心疾首，哀嚎大哭，更有者赖在地上不肯起来。场面混乱不堪，如意楼的管事一时竟是哭笑不得，只得叫进来打手们清理场子。
这一次风雅妙厨输得如此惨，年年夺魁的他却输在一个小丫头片子手里。虽有不甘但也心服口服，遂抱拳道：“后生可畏，难得还能遇见如此对手，也不枉老生在此地屈居余生，待明年比试，还望小娘子一试高下。”
俏厨娘子双膝微曲，回了一礼：“前辈过奖，我只是侥幸获胜，若论真功夫，还得向老前辈学习。”
谦谦有礼，不卑不亢，众人更对这小丫头刮目相待。更有者只怪自己慧眼不识珠，没有投这小丫头。
按照传统，无论输赢，凡是赌注最高者皆可品得所投厨师的参赛菜品。
俏厨娘子捧着食盒正欲走向二楼雅间，那葛衣少年却一手拦住她：“我同你一块去。”
“景哥哥，你去做什么？”
少年的嘴角抽了抽:“额，我不放心，万一你遇到的是个猥琐大叔怎么办？”
俏厨娘子瞪他一眼，狠狠踹了一脚：“谁猥琐我就踹谁。”
说罢径直走向二楼。
虽是在酒楼的雅间，可布置摆设却不亚于寻常人家的门厅，一进门便看见一张铁梨蓠纹翘头案，案上呈有八宝福瓜，青玉茶盘，茶盘里的茶具皆是出自国窑大师元畅之手，桥头案的后边一张八仙桌大得足以坐下二十多人，那酸枝木龙纹小扶手靠背椅更是雕工精细繁复，八仙桌的两边墙面挂有吴道子的佛像图。靠窗的酸枝木镶螺钿公座椅旁蹬着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式香几，香几案上摆着一盘紫檀香，烟气悠悠熏染一室。
俏厨娘子心里默念：“这样的屋子便是皇帝也住得了。”
待她将食盒里的食材一碟碟摆放在八仙桌上后，正欲一一介绍菜式才发现这房间的窗户看下去，大厅里的一切一览无余，想必这里面的人对厨艺比试的一切早已历历在目。
坐在公座椅上的那人，虽是靠在窗边，可竹帘已放下，屋子里黑沉沉的竟只能隐隐看见面部的轮廓。虽然并看不清本人，俏厨娘子亦觉得压抑不已，只得撞着胆子道：“公子一执千金，想必并不只是为了好玩或者尝试小女子的厨艺吧？难道公子寻得小女子来是另有他意？”
眼前的这人并不答话，只是问道：“姑娘芳名？”
“小女子闺名晓柔，单姓一张字。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万墨城，叫我墨城即可。”
张晓柔心里无不一惊，能有万姓的非皇亲贵戚莫属，难道……她不敢再细想下去，只愿快快离开：“墨……万公子，若无其他事，小女子先行告退了。”
万墨城见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又想起她厨艺比试时泰然自若的样子，嘴角不禁向上画了个好看的弧度：“也罢，想必晓柔姑娘今日累了，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鬼才跟你后悔有期？娘亲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和皇城里的人扯上半点关系，快逃吧快逃吧，若被娘亲知道了还不知会有怎样的惩罚。
“如此，小女子告辞了。”晓柔行了一礼匆匆而逃。
看着张晓柔小白兔似的背影，万墨城心里默念：“你不识我，我却是认识你的。张晓柔，这样柔弱的名字似乎与你不大配呐。”
万墨城那好看的阴翳的脸庞又不禁挂起一丝微笑。
“公子……”旁边的侍从唤回了他的神思。
“公子，这女子会酿得一手牡丹酿，我听闻那牡丹酿唯有已逝的纪娘娘会做，莫非……”
“住口，今日之事不可再提半句，若再多说一字，小心你的脑袋。等等，人群中那手持箫管之人倒是好好查查，公然议政且对皇家事也略有所闻，看看他是什么来历？”
“是，公子。”
如意楼的管事正打着算盘清点今日的账目，喜得是眉开眼笑。见到张晓柔这么快就从二楼下来不禁吓得惊颤连连：“哎哟，我的姑奶奶，你怎么不待爷吃完就径直出来了？楼上那位小爷可不是好惹的主，您若不伺候好了？倒霉的可是我们，连带呐，您雅香阁的掌柜都不好过喽。”说完指了指楼上的雅间，饶是一身哆嗦。
晓柔笑道：“那黑脸铁君？一股子阴嗖嗖的，咦，吓死人了。”说完故意抱着双肩颤抖，又蹦又跳逃也似地溜掉。
管事的看着张晓柔的身影，摇了摇头：“少年不知愁滋味，毕竟太年轻。”
从东市穿过一条街便是西市，两地虽隔不远却是天上人间之差，东市以达官富商居多，而西市原本属于东市近郊的一片荒野，前几年的灾害导致大批流民涌进京城，本想在这富庶之地讨口饭吃，奈何人流越来越多，街上随处可见讨饭的妇孺小孩，民生哀悼，朝廷这才下发灾银，将难民们聚集在东市郊野，安顿他们的住处，下发灾粮。自此西市自成一城，以江湖术士，杂耍艺人，流民居多。
张晓柔的人缘极好，一到西市沿街都是熟人。
“李大婶，还在卖菜呐？”
“诶诶，晓柔，这把青菜拿着啊，今晨才摘的，鲜着呢。”
“是晓柔啊？来来来，刚烤出来的红薯，带上一个……”
“晓柔回来啦？”
张晓柔一路频频点头，脸都快笑僵了，心里直犯嘀咕：“怎么今天大家格外热情，看谁都特别慈祥，连一向不苟言笑的秦婆婆都快把脸挤皱了似的使劲堆出一朵花来？”
还未走到稻花村酒馆前，吴掌柜便远远地出来迎接道：“你在如意楼的对厨比试，西市人人皆知啦，只怕你在雅香阁主勺的事情也是瞒不住张大娘了。”
晓柔心里一惊：“阿娘一向不喜她抛头露面，就连她在稻花村帮厨也是家里紧缺才同意她赚点碎银补贴家用，而至雅香阁邀她主厨亦是犹豫再三，若不是许的报酬丰厚她是万万不会私自去的。这次对厨比试，一是想的赏金富余，二是她自己也想要证实下看看自己的厨艺到底如何，再者西市的常住者少有人去往东市，这才大着胆子参加了比试，谁知还没到家门口，便人竟皆知了。还不知阿娘会如何罚她。”
晓柔掏出一吊碎银子递予吴掌柜：“上半年的酒钱，一并还了啊，景大叔若再有佘酒，全都算我头上。”
吴掌柜喜滋滋地接过酒钱：“常来常来啊。”
晓柔一边往家赶一边心里直嘀咕：“该如何跟阿娘解释，她只是想多赚点银子治阿娘的心绞痛，虽然从小阿娘就教她不要离开西市不要抛头露面，恐有一天会招来杀身之祸，可眼见阿娘的病日益严重，心绞痛又是个富贵病，单靠阿娘补衣缝线和她在稻花村帮厨的那点微薄银两亦是度日弥坚，倘若她不去雅香阁是万万支撑不起这个家的。”
不知不觉已走到家门口，只见阿娘早已端坐堂间，似乎等她良久。之前在如意楼手持萧管的葛衣少年侍立在一旁，不停地跟她使眼色，示意她不要说话。
晓柔顿时跪在地上，想着阿娘可以消消气。
只见妇人怒目圆瞪，一声厉喝：“为何下跪？”
“女儿有错，女儿不该不听娘亲教诲，擅自离开西市，在那富贵繁华的酒肆里摆弄厨艺，抛头露面。”
“竟然知错还犯，想必是我平日里教导你的话并不听进耳里。”说来就是一鞭，直挺挺地迎着晓柔的胳膊挥去。张晓柔本能地用双手去挡，睁眼之时少年已挡在她的身前，生生受了这一鞭子。
“佑樘，你！”妇人又惊又怒，又是怜惜又是不忍。
“罢了，你们俩从小一块长大，青梅竹马，你如此护她，我也不能说什么的。只是你们俩这样任意妄为，将来招来杀生之祸可曾自知？我与你们景叔历经千辛才得以逃脱魔爪求得一线生机隐姓埋名于此，为的就是让你俩平安长大，你们怎可如此不自知？”说完妇人像是触动了往事不禁泪盈于睫，虽是上了年纪，可风月仍是善待她的，一双明眸饶是楚楚动人，就连本该爬上眼角的细纹也不敢再打扰她，只是浅浅地抹过一痕。
景佑樘心心念念护着晓柔：“张大娘，我们到底是怎样的身份？亦又开罪了何人？自我记事起您跟景叔便教导我俩诗书武艺，晓柔妹妹虽不会武功可也能做得一手好菜，若凭我们的本事，天下之大，逃得远远的，自有我们的安生之地，可你们却非要留在西市作仓鼠之辈，亦让我去考取功名，有朝一日得以面见圣上。我们的敌人到底是谁？又是谁要置我们于死地？我们又犯了何事？您跟景叔却始终不提半字。十几年来我们总是相安无事的，我与晓柔虽是疑惑重重却也从不敢多问，今日您竟执鞭罚我们，可能告诉个明白？”
张大娘虽是坐在椅间，听完这一席话身形不由晃了一晃：“罢了，该到你们明白之时自然会告诉你们，今日之事，倒是与我说个明白。”
晓柔见娘亲语气稍缓，便一五一十将她如何在雅香阁主厨如何参加比试又是如何侥幸取胜一一道与，当听得“牡丹酿”三字时，张大娘脑袋里轰然一炸，似是被人敲了一棒，只觉嗡嗡作响，之后晓柔所说，她是一字都没听进。好半天，待她回过神来，抡起一巴掌甩向张晓柔的脸颊，晓柔正侃侃而谈，一时并来不及躲避，生生受了这一巴掌。脸颊顿时红肿起来，五个指印郝然可见。张晓柔单手抚着脸颊，双眼含泪，委屈道：“擅自离开西市固然是我不对，可我悄悄在雅香阁主厨参加比试都是为了替娘亲治病，这又有何错？”从小娘亲教她识文断字，景叔教他们武艺，可她只对做菜颇有兴趣，娘亲也不曾强逼着她，偶尔还会教她一两道未曾见过的菜式，那牡丹酿，也只在除夕夜娘亲拿出来大家尝过一次，从此她便记住了那味道，多次求饶娘亲教她，娘亲始终不肯，一次她便偷学了来。后来被娘亲发现也只责怪了几句教她万不可招摇，娘亲何曾这样打过她，满心的委屈，张晓柔一股脑眼泪汹涌而出，也顾不得旁人几欲飞奔而出。
“大娘，你……”景佑樘一时急得吐不出半个字来。
张大娘双手拍了下大腿，急着道：“还不快去追。”
在一旁坐着默然良久的景叔此刻也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嘴里咿咿呀呀发出单音节，手里不断比划着手语。
景佑樘顾不得许多，一时快速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