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是第二天早上,等母亲把她送去幼儿园之后,回到超市才知道,父亲替母亲把工作辞了。
父亲对这一切没有一个字的解释,只是冷冰冰地说:“我提醒过你,让你离那个瘸子远一点。”
一切朝着一个诡异的方向发展。
街坊邻里,怎么可能平时没有个打照面,说说话的时候,特别是被辞了工作以后,母亲整日里也没事情做,越发喜欢和邻居唠嗑聊天,偶尔还凑几个大妈一起打打麻将。
母亲对父亲的态度,大约是因着他自作主张把母亲的工作辞了,而变得有些恶劣,总是爱答不理,说到底还生着气。
可父亲,似乎误解了这种态度。
一日比一日阴鸷。
两人冷战不过两个月,父亲不让母亲出门了。
他,囚禁了母亲。
要母亲日日只能对着他一个人,日日只能和他一个人说话。
母亲开始歇斯底里地和他吵架,她还不明白啊,这个男人,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人。
父亲也不让她去学校了,同母亲一起关在家里。母亲被锁着他们的卧室,而她被锁在自己的卧室。
透过那扇窗户,每日只能坐在床上看日出日落。
这样的日子并不好过,人是社交动物,需要和社会联系,需要正常的人与人之间的交往。
母亲一日日沉默,一日日瘦了下来。
她从房间的窗户向裁缝铺门口扔纸团,那时年幼的她,不知哪里生出的一腔子英雄气概,觉得要拯救自己和母亲。
父亲又怎么会想到,懵懂的五岁小儿,还知道“求救”为何物。
又怎么会知道,瘸腿裁缝在她的心里,远比父亲来得高大的多。
第一次逃,是瘸腿裁缝帮的忙,裁缝从窗户外伸过一根竹竿,让她顺着竹杆往下滑,她家住二楼,不算高。其实瘸腿裁缝哪里真的以为她们被囚禁了,不过是以为她爱玩,所以扔了纸团央求他来“救”她。
一把把她从竹竿上抱下来,裁缝拧了拧她的鼻子:“这么贪玩。不过最近怎么都没见你去幼儿园?”
她从小话少,说话吐词囫囵含糊,也表达不清楚意思,颠来倒去只说爸爸不让她们出门。
可瘸腿裁缝哪里信,前几日分明还听见连老师说廖姐回娘家了,说是娘家有人生病,要在娘家住一段时间。
“你真是个蔫坏的小丫头。”说着领着她去了裁缝铺,从箱子里拿了好几件小裙子,“喜欢吗?”
她真的很喜欢,可她不敢收,小手在裙子上摸了又摸。
父亲下班回来的时候,路过裁缝铺,瘸腿裁缝把她交了出去,任她怎么不肯,怎么哭闹,瘸腿裁缝只是好声好气地安慰着,把她交还给了父亲。
父亲一言不发,领着她回家。
大门就像一张巨大的口,好像要把她活生生吞下去。
客厅里昏暗,灯还没开,只透着夕阳的余晖。
她还没站稳,就被狠狠地扔到了地上,然后一只脚踹在她的肚子上,把她踢出去好远。待她反应过来,就是拉开了嗓子的嚎啕大哭,蜷缩在地上,捂着肚子,疼得脸色发白。
那时候家里没有地板,铺的是一格一格的白色瓷砖,又硬又凉。
皮带顺次而下,抽在她的脊背上。
“连曜,你放我出去,你对阿韵做了什么!”母亲的声音从卧室门后传出来。
父亲一声不吭地从她的身体上跨过去,开了门。她躺在地上,看着她的母亲从卧室里冲出来,把她抱进怀里。
“你疯了!”
“是你教她逃跑的吗?从房间的窗户逃跑,还去找那个瘸子,我倒是小看了她!”
她仰头看着她的父亲,她已经看不出他的长相了,此后很多年里,这个父亲在她的记忆里,是一个长着一张怪兽脸的男人。
“你真是疯了,疯了!我要跟你离婚。”母亲披头散发,面目狰狞。
父亲猛地扑过来,抓起母亲的头发:“你要离开我?我这么爱你,你要离开我,为什么?为了那个瘸子?”
母亲把她的脸捂在怀里,直直看着父亲:“我看你是真的疯了,还是说你本来就是个疯子。”
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父亲放了那一把头发,语气悲怆:“你以前那么爱我,现在呢,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我。”
那一夜,下了一场暴雨,雷声阵阵,好像就在人的头顶上炸裂开,雨水打在窗户上噼里啪啦,吵得人心里发慌。
第二天,父亲上班前,把她扔进了他们的卧室,和母亲关在一起。
母亲摸着她的脸:“阿韵,你爸爸是个变态。”
那时她不知道变态是什么意思,但她记住了这两个字。
“阿韵,我们不可以继续留在你爸身边,我们要离开,只是不是现在。”
她依稀记得母亲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她的母亲是一个聪慧坚强的女人,在她的记忆里,这段最难熬的日子,丝毫没有打败母亲她,当决定一定要离开的那一刻,母亲没有犹豫,没有畏惧,只是冷静地对她说了一遍又一遍。
阿韵,我们要离开。
从那天开始,母亲脸上重新挂上了笑容,会在父亲开门的时候,接过他的包和衣服,然后拎着父亲捎回来的菜去厨房做饭,她的脸上眼睛里,没有一丝异样,一如从前。
父亲以为她想通了,难得有个好心情。
她不敢说话,紧紧闭着嘴巴,只要父亲在家,她绝不说一个字,只是在心里重复母亲的那句话。
五岁起,她学会了忍辱偷生这个词。
冬天来得很突然,一夜梦醒,屋外下了霜,干枯的树干直直竖立着,风一吹,四处摇晃,北风又大又冷,呼啸着撞击窗户,发出一阵“砰砰”的声响。
小学期末考试之后,父亲被学校派到邻市开会,做调研。
临走前,母亲为他准备好了行李,一遍又一遍地叮嘱他早点回来,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不要生病。
父亲闻言十分动容,抱着母亲久久不肯放手:“你在家里要听话,不要到处跑。”
“知道了。”
如果不是母亲日日都要念叨几句离开的话,她甚至会觉得母亲早就放弃了离开,因为那场面看上去太过缱绻温情。
“我等你回来。”母亲柔声道。
“好。”
他走了,走之前,犹豫半晌,还是打开了房门,把家里大门的新钥匙交给了母亲,他总不能把她放在家里饿死。
她站在母亲身后,可以看到母亲握着钥匙的手攒成一个拳头,握得紧紧的,指节泛着白。
父亲是晚上十点的火车。
她和母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电视机开着,墙上的钟一点一点走着,指针过了十,分针过了十五。
母亲长长舒了一口气,她们什么行李都没带,只带了一个钱包。
然后开了门,从这个门里,走了出去。
外面下着雪,雪花钻进她的脖子里,冷得一激灵。
母亲搂紧了她,两个人在黑夜里往外走。
车站就在前面,车站旁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幽幽暗暗地亮着。
母亲加快了脚步往车站走,走到一半却看见一辆公交回来。那是707的最后一班车,也是整个城市的最后一班车,车上下来一个男人,穿着一件灰色的羽绒服,拎着一个行李箱。
母亲脸色大变,赶紧拉着她躲进了旁边的小道,那里有个垃圾桶,桶里塞着一床被人扔掉的旧棉被,沾染着污渍,散发着恶臭,有只流浪猫正蜷缩在垃圾桶后面的棉絮里,睁着一双猫眼看着她们。
她被放进了那个空空的垃圾桶。
母亲捂着她的嘴:“阿韵,躲进去,别出声,千万别出声。”
路上行人太少,太空旷,这条小路根本掩不住人,带着一个孩子,两个人越发显眼。
“阿韵,你听妈妈说,你安静地躲着,不要出声,妈妈一会儿回来接你。如果到明天我还没来接你,你就赶紧跑,跑得越远越好。坐707去火车站,然后去樊城找外公外婆,千万不要回来,千万要好好活着。”说着把钱包里的一半钱塞进了她羽绒服的口袋里。
那一夜,逆着光,母亲的眼睛亮得如同星斗,脸颊红得好似花瓣,软软的手捂着她的嘴,带着母亲身上的暖香。
巷子外传来一道说话声。
“连老师,这会儿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去外省开会?”
“戚大伯,这么晚还在外面溜达呢,我的火车晚点好几个小时,被大雪堵住了,我这会儿回来看看,一会儿再过去。”
声音越来越近,母亲把她的头按进垃圾桶里,盖上盖子。
那只野猫看着她们,然后从垃圾桶后面一跃而上,蹲坐在垃圾桶盖子上。
母亲看着那只野猫,两眼泛泪:“谢谢。”
然后转身躲在巷口的一道矮墙下,听见脚步声从巷口走过。
可母亲不敢动,现在没有车,因为下着雪,连出租车也看不见踪影,父亲回到家发现她们不在,一定会出来找,他如果跑起来,一去一回不到十分钟,时间太短。
母亲打算先把她放在这里,自己先躲远一点。
刚从矮墙出来没走多远,就遇见了瘸腿裁缝。
转念一想,母亲躲进了那间裁缝铺里。
可刚没喝两口热水,裁缝铺的大门就被敲响了。
父亲站在门口,面色和屋外的雪一样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