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曲悠远高雅，音调急促如大江东去，轻缓似水流潺潺，雄壮时犹如铁马冰河，风急马啸，幽宁时似春雪消融，婉转缠绵。这首《青河引》不仅指法复杂，考验技巧，还是老霑先生在拂灵洲遭遇国难时做的国破哀音，是一曲任何场景下都不合适的悼国悲歌。我没想到，她竟然会这支曲子。
趁她没有弹完，我赶紧跟上她的节奏弹了下去，以示自己知道这首曲子。
不过实在不可原谅，她竟敢弹奏亡国之音以展示自己的琴技。
我压制住心中的浮躁，正襟危坐于琴案之前，用凝神弹了《云雁泽九章》中的第一折《上春绯》。
这曲子是老霑先生生前竭尽心血所作，共分九折，先生临终前也未能作完，因此送给我的琴谱只是半部。虽只有半首曲子，好在每一折琴曲都能单独成曲，并无残缺之嫌，便弹了来应一应急。
弹了这第一折，夜风已止，槐树梢头，云开月明。
待所有师姐从琴声中清醒过来。苏雪裳起身朝我微微颔了颔首，轻声道：“是我输了。愿赌服输，阿言这丫头，今后便是你的人了，和我们苏府再没有瓜葛。不过，敢问你方才弹奏的是什么曲子。”
“师姐承让，这曲子是家师的临终之作，难登大雅之堂，师姐见笑。今晚还要多谢苏姐姐不点破不说破，论琴技指法，玉错蒙家师自幼指导，或许小胜，但音乐重在传情达意，玉错涉世未深，不及苏姐姐通透练达，就连玉错自己都听得出来，今晚的较量，是苏姐姐更胜一筹。”
苏雪裳勉强抿嘴一笑，并不多说。我又道：“不过，玉错有一点要为苏姐姐指出来。苏姐姐方才弹奏的青河引，或许因曲谱难得，被世人奉为经典雅乐，但这曲子实则是一曲悼国之音。苏姐姐性情淡泊，不问世事，不拘俗礼，但非特出情况弹奏此曲，只怕会落人口实。”
众人此时已经窸窸窣窣地散开，有的收捡凉席，有的收捡琴案。苏雪裳点了点头，待要说些什么，回头见有人等着，便朝我一颔首回去了。
五月二十二是老霑先生的祭日。
我抱着琴来到野外，用玉炉焚了香片，滴上几滴安陵香。面朝南方抚琴一曲，遥祭先师亡灵——南边是拂灵洲的所在。
因空气燥热潮湿，鸣鸾琴音色有损，不过和着山风远啸，青溪低语，又别具风味。闭上眼一曲弹毕。玉炉中的香也焚尽了，只剩半缕残烟缱绻。回想起老霑先生生前的样子，不觉胸中一阵发紧，我抬头望天，眼见天色阴沉，乌云如罩，更觉得心中郁郁。这时前方山石树丛后几只野鹿隐隐露出鹿角，似乎察觉这边有生人，野鹿陆续钻过一大丛白茅花逃到树林深处去了。
又信手随意弹拨了几个音，只觉得百无聊赖。然而身后竟传来两声咳嗽——男子的咳嗽。我扭头一看，一株老松底下的白石上躺着一个周身黑衣，披头散发的青年男子。怪哉，书院里何时有过这样的人物？
看我终于注意到他，那人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道：“知道么，你扰了我的午觉？”
我极没趣地笑了两声，又觉得这两声笑比不开口还要来的寡淡，因此准备收了琴走人。
那男子还不知趣，只起了身，两三步走上石阶挤在我身边坐下，若有所思道：“这琴……”手指随即弹拨出一串悦耳的音符：“好琴。”
我已经站开了，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生气还是奇怪。男子仰起头看着我，唇边漾起一丝转瞬即逝的笑，笑完了立刻板着脸，瘪着嘴说：“琴是好琴，可弹琴的人却弹得不怎么样嘛。”
这说话的腔调像是在逗小孩子。“小女技艺生涩，不如恭听阁下一曲，以作指教？”
男子歪着头沉思道：“要我指教你嘛，也不难，先把欠我的东西还给我。”
这话说得好没来由！“什么东西？”我心中说不清的许多疑惑说出口就化为了这简简单单四个字。
“你倒还问起我来了，欠我东西的是你，你反倒不知道吗？”这话说得严肃又带了几分凶狠。我看着他的眼睛，恍然间犹如猛兽经过身旁却不曾察觉，心中只找不到原因地突突乱跳，紧接着天边传来两声惊雷，吓得我差点一脚踩滑了从青石上摔下去。猛然惊醒，才发觉自己枕着胳膊在书案上睡着了，我活动活动脖子和胳膊，回想起原来方才只是白日一梦。
展眼六月一过，便是为期近两个月的暑假。随着天气变热，书院里弟子们懒散的心却因为对假期的期盼而开始躁动起来。他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回到九安城之后的计划，大多和呼朋唤友、吃喝玩乐脱不了关系。而我，仔细想想回宫之后的场景，心却越来越沉。我思念姝乐，想念母亲和尤珠夫人，也有点怀念宫中的生活，但是，总有什么在悄悄阻止我的念头。
是什么让我谨慎起来了呢！
我不知道，只知道想得越深，我就越对回宫感到抗拒。
除去那些促使我同所有人一样盼望着回九安城的情绪外，我还体味到了更深层更复杂的东西。像是在做噩梦时逼你睁开眼的东西，走夜路时让你回头的东西。是既然发觉了，就无法忽视掉的东西。
当然，这些胡思乱想我不会表露出来，为了合群我甚至也会在他们念叨暑假的时候随口附和两句。但只能是两句，不能更多了。
临放假前，苏林提议一起下山好好吃一顿。那时他看着元娘抱在怀里的兔子，开口道：“这兔子这么肥，味道一定很不错，不如我们把它烤了吧！”然后这句话在元娘作势动手打人时立即成了：“我是说我请你们吃饭，镇上新开了一家酒楼，听说还不错。元娘，一定要赏脸啊！”苏林看着元娘“嘿嘿”了两声，元娘翻了个白眼，放过了他。
——有淳师兄送给我的那只兔子在元娘的悉心照料下体重足足翻了两三倍，为此元娘很骄傲，总是在人前提及那只兔子以及自己辛苦照料兔子的各种细节。于是终于有一天，苏林听腻了，便让元娘把兔子抱出来给他和白慕凡看看。如此也就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苏林的提议很合我们的心意，当然了，最让人满意的是他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