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老关爷预想的一样，我们终于在翻山越岭，长途跋涉的第十日达到靖凉。这个冬天提前到来的地方。
靖凉是一座双子古城，被老关爷曾提及的燕脂河一分为二，河东称靖，河西称凉。听老关爷说，燕脂河上游经过一片密集的桃林，每年三四来月桃花凋谢之时，满河落红，犹如胭脂，以此得名。“这般景象，若是恩怨未了，怕是再也见不到了。”老关爷如是说。
尚未到达靖凉，我们便远远看到整座县城都被一阵不散不消的黄沙笼罩，尘土上蔽天日，下掩生灵。城外附近光秃秃的树林里还有一群乌鸦毫无目的的乱飞，扑腾翅膀的声音像一群总也赶不走的巨大飞蛾。没来由的心里只犯恶心，连日以来看惯了清新自然的山水，此刻远远看见这座灰蒙蒙的古城，心中的宁静便瞬间消逝，只仿似被沾染上了可恶的污浊，叫我余生都无法摆脱。
那便是我以前从未注意，或是刻意忽略的，写在黎民百姓之间，芸芸众生之中，关于生与死的最残酷复杂的答案。是我不敢面对，也无力承受的东西。是真实，也是苦痛。
在我的推诿之下，老关爷答应先在城郊的树林里宿上一夜，次日清晨在进城。然而既然来了，就别想和“死亡”脱离关系。那一晚，我心中隐隐害怕逃避的东西已然朝我招了招手——我们失去了那只代步的骡子，那只一直以来对我不离不弃，喜欢唱歌和吃草的，已经成为我的亲密伙伴的骡子。清晨醒来后，我踩着地上薄薄一层白霜，经过一番寻找，终于在一堆灰烬里发现了那头骡子的白骨残骸，唯一可以叫我辨认出来的，是我专门给他买了解闷的挂在脖子上的一只铜铃。实际上，铜铃也不见了，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带子。
“他们把他给吃了。”我内心复杂地给老关爷看那根带子，等着他说点什么。老关爷却避开了我的目光，道：“我们一老一弱，也没法和那些饿成凶兽的蛮子较劲。”
他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个。“他们把他给吃了。”我心里乱成一团，还好，还好我还没来得及给他取个名字。
我抢过老关爷的竹箧，暗自下定决心要保护小猫的安全。老关爷似乎看出来我的算盘，只道：“在这种地方，你还是先保护好你自己吧。”
来到靖凉城内时，我们发现整座县城不出意料已经乱成一团，官府不治，百姓流离失所。好不容易找到当地的县衙旧址，衙门却连块像样的门都没有，如同一座废弃的空宅。好在里面基本设施都有，简单整饬一番，也还勉强能住人。老关爷却还不急着找落脚的地方，他要先去巡视一番，好决定在哪儿布施草药。而我，本想留下来整理一下思绪，却终究坐不住，还是起身出了门。
往古城深处去，街道两边房屋破败，门户紧闭，阒无一人，极少能听见什么有活力的声音。不过再走一走，就听见从远处传来一阵极有规律的，断断续续的车轱辘声。伴随着还有间歇的鞭打声，和我听不懂的一唱一和的说话声——应该说是叫卖声更贴切一些。我奔着那声音前去，发现那原来是两辆简陋的骡车。一辆骡车上装着一只脏兮兮的大木桶，桶里是什么不得而知，另一只骡车上却躺着两个有气无力，衣不蔽体的小孩子，看上去也不过六七岁模样。
我本要再多看一会，好弄清楚他们在搞什么名堂，却听四周传来吱吱呀呀的缓慢的开门声，因此为避开人只好加快目光往前走。
不对，身后有声音。有人跟着我。不止一个。
亏得老关爷不曾饿着我，加上近来的锻炼，我的双腿又强壮了很多，因此一察觉不对就撒腿跑了起来。生平从未跑得这样不顾体统，不顾仪态过。
这一跑心情也舒畅一些，可坏就坏在我不识路，作为一个公主，一个弱女子，我从来就没有认路的必要。但这会儿却要了命，大路两旁门窗紧闭，蹲在角落里的饥民对于我的慌张几乎没有任何合理的反应，只一味漠视，我一心要甩开身后那些颓丧的脚步，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往僻静的小巷子里去。可多转了几个弯，直到碰上那群明显守株待兔，眼神浑浊的人，我才后知后觉自己又绕回了原来的地方。
“你这兔崽子，跑得还挺快嘛！”站在我前方那人指着我有气无力地扶着墙道。他的疲倦显然不是来自于追赶，而是饥饿。
我转身欲逃，却见身后也蹲守着两个人。若是一鼓作气跑出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巷子太窄，我实在不愿和那些人有任何触碰，哪怕是近一些也不可以。我咬紧嘴唇，往后靠在一面墙上，一阵灰尘的气味几乎将我呛到。三个人慢条斯理地聚拢过来，将我团团围住。“你是外乡来的？”那代表发言的人颇费力气道。
我点点头，不敢开口说话，生怕被发现自己是女儿身。那人又道：“怕什么，你看你，虽然个头小了点，倒是生得细皮嫩肉，洗得白白净净的嘛！要是用来炖汤，肯定一炖就烂。有吃的吗？没有你跑那么快？肯定平时没饿着吧。”
我心口直跳，一眼看过去，那两个人却只是翻了个白眼，原来这话是吓唬我的。“别怕，别怕，告诉哥哥，你是哪儿人，来这里做什么？”那人一面发问，一面开始毛手毛脚起来。他直截了当地抓起我的手，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你这小子打扮得这么糙，怎么还戴了这么女儿气的镯子，送了哥哥我吧。”原来是这该死的镯子给我惹了祸，我就说嘛，自己这一身装扮，怎么也不像会惹出麻烦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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