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一回宫，就听说元娘在隔壁浣殷宫里等着，想来或许是有什么新消息了，便匆匆赶了过去。临进门时，注意到里头的说话声，猜测元娘正在给姝乐看自己的佩刀，便刻意放缓了脚步，在暖阁外流连，眼睛却无意间瞟到门帘后的架子上摆着的两盆枯花。真真是花落人亡，早前怎么没注意到这个兆头，不过，这兆头也不该显在这八竿子打不着的浣殷宫内吧！
正想着，招来一个小宫女询问，宫女道：“这是小公主最喜欢的四季海棠，虽然枯萎了，但小公主不让把她换下来。”
这花颇有些年岁了，是某年璩韶送她的生辰礼物，姝乐偏爱这花花期长，颜色鲜，便一摆在这宫里就是好几年，过冬了也要将它挪到能供暖的地方。可怎么无缘无故枯死了呢？我捻起陶盆里的泥土，凑到鼻尖闻了闻，竟是一股若有似无的药味——
“是谁在那儿？！”姝乐的声音传来。我赶紧将手指擦干净赶了进去：“是我。我有事要和你元娘姐姐商量。”
元娘起身出来：“怎么了？”
“我今日出去碰着慕凡了，后天我要去苏府吊唁苏姐姐，你要同去吗？”
“后天？”
“后天是苏府专为苏姐姐的女友腾出来的日子。”——苏姐姐在书院有许多女友，单雅舍前后加起来就有近百人。
元娘犹豫着没说话，又往门外挪了两步：“苏小姐是自缢而死的。”
我没法回应：“你要去吗？——我知道你和苏姐姐并不算熟，我也是，可是为了苏林也要去看一看，哪怕只露个面呢！”
元娘还是不答话，垂着眼睛，好半天：“我没法去。”
“元娘姐姐被逼着和苏林哥哥绝交了。”姝乐朗声答道，说着人也走将出来，“苏林哥哥的未婚妻拿着元娘姐姐和苏林哥哥来往的东西让元娘姐姐写了绝交书，还让她发誓再也不要见苏林哥哥。”
元娘脸色变得很难看，倒不是委屈而是窘迫：“小殿下。”她似乎很不愿意姝乐向我说明此事，但已经晚了，只好道：“我倒不是怕了兰溪，我只是讨厌那样的场合，我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若是我不认得苏小姐和苏林倒也罢了，可我偏偏认识他们……”
“随你吧，我让路一送我也是一样，你不要后悔就好。”我转身预备离去，现在的我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对了，那是什么时候？你说兰溪她……”
“是在十三春衣受伤之前。”姝乐抢着答道。元娘抱着胳膊，有些局促地低下头。
苏雪裳葬礼上，看着眼前身着素服来去的人，听着耳中模糊不清的克制的絮语，我犹如旁观者一般冷静而漠然。没有悲伤，只是睁大了眼睛来适应这个沉浸着悲伤和庄重的环境。直到我看见苏雪裳棺木旁边的苏弼。我曾经见过他，那是个一身官威，不苟言笑的老头，腰板总是挺得笔直，微微扬着下巴，看谁都是乜着眼睛。但这会儿的他，须发尽白，形容枯槁，整个人都缩小了似的，眼睛更因泪水枯竭而显得疲倦和漠然。
苏姐姐的死在这里灼烧出了一个黑漆漆的空洞，苏弼的眼睛就是这个空洞焦黑的边缘于现世里最直观的体现。只是一眼，对着老父亲只看了一眼，我的心就开始难受起来。为着苏姐姐的死我从未如此感同身受过，只好慌忙转过身，不断抹去脸上的眼泪。
于是我就看见苏林，苏林看上去同样糟糕，他一看见我还要笑一笑，一笑却更显憔悴。他抹了一下眼睛，容我在苏姐姐的棺木前拜了几拜，便引我来到后院见慕凡：“小白还说你会来，没想到你真的来了。为此还费神了吧？”我隔着袖子握了握苏林的胳膊：“苏林，你不想说话可以不说，现在不必应付我。”苏林又笑了，隔了半晌站住了，语气里是恨，也是悔：“我姐姐，是个好姑娘，她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就是性子傲了一点，那也是父亲母亲宠出来的。我姐姐她，值得天底下最好的男子……”苏林身子一软，低头用袖子遮住脸就撑着那白墙，然后无力地坐下，沙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道：“她在书院的时候，知道我不愿意和她沾上关系，便从来不主动找我，有时候遇着我和朋友们在一起也不会戳破和我之间的关系。只有回到家来，她才会又变回那个唠唠叨叨的姐姐。每年父亲、母亲还有我的生辰，她都是亲手准备礼物，去年送我的那件衣裳她花费了好几个月才完成，而我却嫌弃上头的花样不好，一回都没穿过。她是这世上最理解我的人，只有她知道，我讨厌自己的婚事，讨厌父亲逼着我进入官场，所以不管我有多不学无术，沾惹了多少花花草草的事，她总是站在我这一边，哪怕要和父亲对立。是姐姐告诉我，要用合适的方式表达愤怒和反抗，一种不会伤害自己的方式……但如今，她却用了这种方式……”苏林嗓子发出呜咽声，没法再继续下去。他强迫自己站起来，背着我面对墙用手抹掉了眼泪，又转过来：“失礼了。”我伸手抱住他，安慰地拍拍他的背：“没关系的。”苏林没有回抱住我，只是将下巴放在我肩膀上。我用力地支撑起他的重量，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直起身子：“谢谢你小玉。”他看着我的眼睛，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这一刻，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直觉，我看见我，苏林，慕凡，还有元娘被一个巨大浪头翻滚冲散，越隔越远。
慕凡送我从后门离开的时候，停了棺木的灵堂里正响起袅袅乐曲——那是雅舍的女孩子们和苏父商量了，用一支众人合奏的音乐来为苏姐姐送葬的。元娘也刚赶过来，她站在人群之外不敢近前，一个人听着这哀哀戚戚的曲子哭得稀里哗啦，然后又在苏林注意到她之前匆匆离开了。
一出后门，便有两只戴胜鸟一前一后飞来，在门外的一棵枝节盘错的枯树上停下，片刻便飞走了。许久以前，在苏姐姐追着这样羽冠华美，文采简洁的鸟儿走进浸月庭，并遇见有淳师兄的那一天，她一定没有预料到，自己的生命将会因这场偶遇而草草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