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流月宫，身上拢着一张羊毛毯，倚在软榻上看雨，想来已有些乏了，院内雨落风响催人浅睡，听得满耳风雨之声，恍惚间像是从梦中醒来。揉了揉眼，只见那重重绿纱帷帐被院风拨弄，泛起层层涟漪，而纱帐之后却隐约出现一身形高大的男子身影，他静默地站着，半晌，缓缓伸手分开重帘，露出被漆黑的发丝修饰得近乎完美的半张脸来。我正要出声问话，却发不出声音来，下一刻却被一阵响动吵醒，睁眼看，天已经全黑了。而那响动应来自于书案上一封掉到地上的奏折。
嘱咐了临黑要叫醒我的芸香此时也是才醒的样子，芸香勉强张开还睡意惺忪的双眼，看了看我：“殿下。”忽然醒悟似的急急忙忙摸黑去收捡折子。动作慌张，无意又碰翻了书案旁一只放着卷轴的画篓。
那些画，大约是以前画的。近来事多，没有画画的心思。
这时姜梅姑姑带人进来掌了灯，草草漱过口，整理装束罢，却听芸香一声惊呼，凑身去看，只见地上半卷着一幅男子的画像。黑衣玄带，银织红绣，腰配玄玉，额点朱砂。我何时画过这样一幅人像？
芸香道：“公主，这莫非就是戚国六王？！”这话好似她什么时候说过。
姜梅姑姑瞟了一眼，转身打发了其他宫人，训斥芸香道：“这岂是你该多嘴问的？”而后替我收捡了画儿放好：“殿下，公主闺中出现这样的画儿多少有失体面，殿下日后还是慎重些。”
我点头应了，见姜梅姑姑带了芸香出门去布菜方才展开了画卷细看。这人我分明不认得，可这儿怎么会有这样一张画儿呢！莫非这不是我画的？可这笔法，勾勒填墨的描画习惯，确是出自我自己无疑。而且墨迹未干，还是新近画的。不及多想，我再次将画收拢放好，束之高阁。转头将睡前取下的簪子拿起来，眼睛一瞟却生出一丝异样，我凑眼细看，不知是不是以往不曾发觉，怎么那玉梅花蕊中竟多了一点碧色。
姝乐不省人事，水米未进的日子里，我们都在等，等一个能把姝乐带回来的奇迹。母亲在等的更为具体一些，但还在遥远的路上，而我要等的，相对之下则模糊了很多。倒是在梦里，梦见姝乐忽然好转，嚷着要吃东西。三天过去，五天过去，七天，我们如同濒死的鱼看见上天因怜悯而终于降下甘霖似的，满心期待地看待那个自称能救好姝乐的人。
说起我印象中医术高明的人，除了老关爷，便是风弈手下的女医杜衡，然而母亲并不相信老关爷，后来我才知道老关爷就是那个断言姝乐难活过十五岁的神医，至于杜衡，远水救不了近火，更让人不敢妄想。可足够出人意料的是，这回言之凿凿能治好姝乐的人，根本不是擅长歧黄之术的杏林高手，而是一个幻术师。
幻术师，我只在书里读到过，他们曾是凡人和天神之间的信使，大多满口鬼神之论，荒诞之言，一般无国无家，四处流浪，苦苦追求的不是长生不老就是所谓宇宙真谛，因此终其一生游历于凡尘之外，只留下一些缥缈遥远的传说。传说里，他们有人曾云游海外，见过海上仙山，有人则擅长炼制丹药，至于炼制的灵药能生死人，肉白骨也不算奇事。对了，青雉大人曾是拂灵洲的大祭司，也应该算得上是幻术师。
总而言之，到了今日，幻术师已近乎消亡，正如青雉大人一样。然而这个幻术师我却见过。他正是白鹿书院神秘孤苦的独眼老人。
在我亲眼见到他之前，母亲已经证实了他手中的丹药确是灵丹，因被母亲找来试药的、和姝乐一般年纪，病症却更加严重的少女，用过灵丹之后便立即恢复了气息，眼下只等她逐步好转。
然而母亲犹豫了，不知何故。在绛云宫待了一整天，日暮降临时分，母亲终于召见我，但不是为了商议幻术师之事，而是为了解惑，一桩在我心头萦绕已久的疑惑。
十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去年你已经去过晁家庄，见过你父亲不曾？”母亲心平气和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我犹豫着答道：“不曾。他不肯见我。我只见到了……老庄主。”我斟酌着放弃了祖父这个词。
“关于十三年前的那场大火，可略知一二？”
“儿臣只知道有这样一场大火，其余一概不知。”
“我今日便告诉你，也免得你始终疑问我和你父亲何至于此，过来。”母亲朝我招手，我起身近前，不敢，也不愿就榻上坐下，只在她脚边垂首跪下。
母亲目光变得遥远宁静起来，犹如湖水一般深沉：“十三年前，在飞燕山的铸剑山庄里，你父亲掘出了一把古剑，这把古剑姑且算是那场大火的起因，反正他们都是那么说的，说这把剑有邪性。那是个天干物燥的秋天，正和现在差不多，火一燃起来便是熊熊之势，连烧了一天一夜之后，整个飞燕山的西面连着山脚下的小村庄都被淹没在火海之中，火光照耀千里，热气烘得方圆数里之内草木尽数枯死。即便一天一夜之后，飞燕山上空就自北方飘来大片乌云，一场大雨下了三天浇灭了大火，但这场大火还是烧干了燕脂河，烧得飞燕山上的铸剑山庄死伤无数，烧得飞燕山脚下的小村庄里的几千村民无一生还。山火的灰烬犹如九月飞雪，方圆数百里之内都被盖上了一层薄灰，好似大地特意为了缅怀大火中逝去的生灵而着素披麻，干涸而复流的燕脂河水也是一片浑浊。”
说到这里，母亲痛苦地闭上眼，似乎不愿再回想下去：“在这场大火里，我失去了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你父亲却只顾着抢那把剑，弃我……于不顾。哪怕后来那件东西失而复得，什么都变了，我对你父亲的感情早已葬送在那场大火之中。所以我回到了九安城，发誓此生再不见他。”
“母亲失去的东西是什么？”
“一件很重要的，或者说，曾经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不过后来我发现有了你妹妹，一切才有了转机。”
我心中骤然一痛，在这个故事里，我竟然自始至终缺席了。
母亲继续道：“在那场大火里死了很多人，成百上千人。我叫你来，是有一事要嘱咐你。”
“母亲吩咐。”
“帮我写一封罪己诏。当初那场大火，是我和你父亲之过，既然你父亲不愿出面，便由我昭告天下，承认自己的过失。”
我惊诧不已：“母亲，母亲这是为何？”
沉默半晌，母亲缓缓睁开眼，昏黄的灯影之中，我竟恍惚看见了母亲的老态。“那能救姝乐性命的幻术师，便是这场大火的受害者。他自称妻女皆葬身火海，要我发罪己诏才肯献药，救姝乐一命。”母亲悠悠叹了口气，云淡风轻之中依稀让人觉得沉重无比：“话说回来，这件事本就是我有愧于天下。——女儿，能写吗？”
我郑重地扣头：“儿臣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