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己诏一出，天下哗然，举国震惊。而在笼罩着一层阴云的王宫中，宫人们人人自危，临深履薄，每日里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生怕因小公主的病而受到牵连。因为着小公主，当今陛下已经接连诛杀了两个庸医，三个浣殷宫中伺候饮食的老奴，接下来的事若不顺遂，还说不准这杀头之罪会落到谁头上。
独眼老人被两名宫人引到绛云宫偏厅，小厅中已有人等候，一是当今陛下，一是尤珠夫人，一是良歌公主。独眼因面圣而换了身干净些的衣裳，虽勉强收拾了一番，也不过是让那张惨不忍睹的脸更稳妥地被兜帽遮掩住罢了，而那只形状可怖的眼睛还是不得不微微露出来。草草行过礼后，独眼自顾自入了座，但在场没人计较他礼节不周之处，大家都在屏气期待着老人下一步动作。
老人从那一身依旧看不出具体结构的灰色袍子里取出一只手掌大小的木盒子来，环懿皱着眉和尤珠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暂时忘却了姝乐正危在旦夕。众人都静静看着，似乎一致认为老人从那样宽松的袍子里取出什么来也不值得奇怪。
老人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如同喉咙里塞满了被碾碎了的落叶：“这灵丹我终其一生只炼成两枚，遇火不融，遇水不沉，遇金不断。灵丹须用龙角研磨成粉做引。还要用活人的身体做桥，找一个和病人有血缘关系的人——和病人年龄差距越小越好，先后服下药引和灵丹，服药后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之间，每隔一刻钟放一盏血，——像这样大的杯子，”独眼老人伸出苍老的爬满了疤痕的手比划了一下，“放足四盏便好。而后将四盏血一次喂给病人，只要没有什么大的差错事情就算大功告成。只有一件，放血的人会病一场，算是因灵丹里的毒素导致，但病好之后不会有任何事。另外，”老人顿了顿，帽檐轻抬了一下，“服药之前要将这药煨在用药人的枕边，留过夜最好。”
因这药已经在母亲眼皮子底下试过，母亲自然知道这些琐碎而奇怪的规矩，所以不曾多问，只着人接过盒子便留独眼在宫中住下了。说是挽留，其实不过是监禁。经过商议，最终决定由我来吃药，毕竟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打开木盒，内细纨之上躺着一只拇指大的药瓶，里头是所谓龙角磨成的白色齑粉，另又有一只精致小巧的药炉，药炉之中便是那被称为灵丹的丸药。然而木盒本身也足够精巧，盒子六面俱是蝉形浮雕，加上些盘绕的花纹，看上去显得格外神秘诡怪。
将木盒放置在枕边，我刚躺下便听窗外传来轻细的雨声。方才看过姝乐，满心期盼着她下一刻就会醒转过来，又想到手上有了灵药，再不必无望地等下去，只满心欢欣雀跃，因此看着药盒我只顾胡思乱想，实在难以安心入睡。辗转反侧良久，直待后半夜雨声停了，思绪也混乱粘稠起来，才勉强闭眼进入了梦乡。
雨后初晴夜清爽而宁静，干干净净的夜空中，星河璀璨，几片云絮也透着月光。秋月清辉自格子窗洒下点点白光，将这屋子照得半亮。然而忽有一点微光打破了屋内的静谧，那微光从药盒中悄然迸出来，逐渐汇聚完整，却是一只白色飞蛾！
飞蛾扑啦啦不停地扇动着翅膀，在屋子里来回盘旋，而后飞回到床头的帷帐之中，翩翩绕了一圈，便保持着一个高度，像是在端详熟睡的女子的脸。不多一会儿，终于累了似的歇在女子放在锦被外的手背上，又有往女子脸上飞的趋势。这时枕边一只玉簪通体流过一阵绿光，一只华冠长尾，身姿灵巧的青鸟倏忽出现，安然立在枕边。
青鸟舒展了一下巨大的扇子似的翅膀，歪着头看着那只停在枕边的飞蛾。飞蛾似对危境有所预感，因此一动不动直坚持了约半刻钟左右，等当它放松警惕，略微动了一下翅膀，便被青鸟脖子一伸给一口吞了。青鸟吃了飞蛾抖擞了一下羽毛，倏尔便又钻回玉簪里。屋内安静如初，仿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玉簪上蜡梅中心的青点幽幽闪了一下。
次日，随母亲去宗庙拜过祖先，便回来浣殷宫，按照独眼老人所言就水服下药引并灵丹，计时取血。
喂血时意料之中的困难重重，姝乐已经昏死过去，根本就不懂吞咽，众人绞尽脑汁也不过是白白洒了半碗血。而后还是尤珠夫人给了个主意，让人熬了人参慢慢喂给姝乐，让她蓄起一口气得以喝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姝乐先被自己呛醒，母亲在一旁费力地搂着姝乐，一味轻声安慰：“姝乐，乖孩子！醒醒，醒了喝药就会好了，孩子，听话好吗？喝下去……”趁机喂了她两口血后，姝乐终于有了反应，砸了砸嘴皱着眉头。母亲几乎要喜极而泣，趁这个劲头又多喂了几口，但姝乐显然随着进药恢复了一点意识。她靠在母亲怀里把最后一点也喝了下去，而后缓缓睁开了眼睛：“这是什么？”
许是怕这一碗红艳艳的血迹会把姝乐吓到，母亲让人收起药碗：“这是药，吃了这药你就能好了。”
姝乐没有力气回头，眼睛懒懒地看了看周围，气若游丝地道：“母亲，我梦见姐姐回来了，母亲去找……”
母亲回身招呼我过去，道：“你看，你姐姐真的回来了，这不是梦，是真的，母亲把她找回来了。你看。”
我在床边跪下，抓起姝乐的手泣不成声：“姝乐，我回来了。”
姝乐嘴一瘪像是要哭起来，然而力气不够似的只挤出两滴眼泪，胸口高高地起伏着，她望着我：“姐姐，是我不好，才让十三春衣害了你，你别生气了。”
我拼命点头：“我没怪过你，我不生气。”
母亲道：“好了，有什么话等养好了身子慢慢说，你姐姐哪儿都不会去，就在这儿陪着你，好不好？”
姝乐疲倦地点了一下头，手指稍微用了一阵力，也没有应一个“好”字，头一偏便沉沉睡了过去。母亲小心安置姝乐躺好便屏退众人，命姜荷姑姑小心侍候，又让我留下看着。母亲看起来虽然疲累却又神采奕奕，压在她心口十几年的大石终于要卸下，她终于能松一口气了罢。
吩咐完母亲还坐在姝乐床边，直坐到自己又流下泪来方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放了血不久，我立刻觉得身子疲倦无比，待母亲终于离去，还来不及吩咐便在姝乐床边的一个靠榻躺下睡着了。
这一梦甚是安稳，但不多时却被姝乐摇醒。我揉揉眼睛，看见眼前她精神大好，穿着她最喜欢的那身秋香绿百花绣重纱裙：“姐姐，若是困了，该回宫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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