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这十多年来，为了得到母亲、这个我终身仰望，从未停止过追逐的如同神明般的人的爱，我一味顺应母命，听从安排，早成了个活生生的傀儡。母亲要我负起作为长女、一国公主的责任；我于是强迫自己胸怀天下，心系苍生，同时还要忍受她对姝乐的偏爱，对姝乐处处谦让包容。为了让母亲刮目相看，我勤于学业，起早贪黑，苦练书法琴技，还为了每一年的寿礼而绞尽脑汁；我大胆地同反对她的朝臣当众辩论，甚至还曾拒绝去对母亲怀有偏见的叔公家里参加宴会。
姝乐时好时坏的身体让母亲心力交瘁，我便做那个乖巧懂事，让人省心的女儿，哪怕当初我还不认识的风弈提亲，因母亲的要求，我也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
这是惧，更是敬和爱。
然而如今，像是突然给擦亮了双眼，我曾怀着一片赤诚，迷迷糊糊，跌跌撞撞，自以为是地向前走，可被浑浊欲望包裹着的世界，如今被劈开了迷雾终于呈现出他本身的原貌，于是恍然间觉得这王宫，这天下，都是一个巨大的，可笑的骗局。我该何以自处？我清楚地看见宫廷之中、朝堂之上围绕着母亲的难以捉摸的生生死死。母亲，真是不能用“母亲”这一个词来囊括，再加上“君王”这个词也还是不够，我的母亲，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其实这些我早该明白，却为什么到现在才明白？——这个母亲不爱这个女儿，我的母亲不爱我。所以，多可笑呀，这多年以来。
我一任自己思绪游离，茫茫然竟来到浣殷宫内。多日不敢过来，不想这里一如往昔，陈设如故，哪怕案上吃食，床上被衾都和姝乐在时没有两样，只是宫人少了大半，让人隐约生出荒凉之感。不问也知道，这是母亲吩咐了的。
我坐到姝乐惯坐玩双陆棋的地方，怔怔发了半天呆，忽觉这玉簟软席下藏着什么东西，手指摸索出来，竟是一本书，却并非姝乐爱看的民间故事，而是我书房里的一本儿《左传》。打开书一看，这头几页倒像是翻来覆去看过的样子，后面却染了屋内潮气，墨迹都晕成了一片。
将书照原样塞回去，重新环顾屋内，原来墙上还挂着我的一幅画，床上是我送给她的药枕，药枕底下是我送她的一沓画本；橱柜之内，还有我的几方手帕并去岁除夕宴上她穿出席的那套衣裙——那是她最喜欢的裙子，象牙色腰带和衣襟上的暗色提花丝毫不逊色于宫中绣品，而且下裙的层层纱毂让染色效果奇妙得如同晕开的水墨——这件衣裙是我自沛城买来，我们姐妹一人一件。双子宫内一应器物多多少少都有混用，这丝毫不奇怪，而现在看在眼中却叫人痛在心里。姝乐当初用来念书写字，后改了用来练习箜篌，如今一如她的琴技被荒废了的书房内，这样的情况更加明显。从小到大我送她的东西，一如回音螺，两只风筝，一些文具和茶具，还有木雕之类的玩意儿；她从我这儿强要去的，一如舅舅曾送我的一只玉炉、一套装瓜果的玻璃盘碗、和一只砚台，璩韶送我的石琴、蟠螭灯，用旧了的胭脂盒子和几样首饰，将这屋子角角落落都摆满了。
于这名不符实的书房内站了许久，对母亲的怨也都因失去姝乐的痛忽然加剧而云散烟消。直待犯了胃疾，疼得叫人不能忽视，只好回流月宫内麻木地进了些粥糜，而后记起先前在那梨树根底下埋了几坛酒，便命人挖出来。那是姝乐听闻流言，以为自己活不过十五岁时我让埋的，一心要等姝乐及笄礼那天再挖出来和姝乐享用，庆贺那无根的流言终于破灭。
宫人在墙根下掘酒，我便回书房从大漆箱内寻出了从前写给舅舅却从未寄出去的信。就日期来看，这些信是前后六年内断断续续写的，被我用漂亮的丝线细细捆成好几沓，信中大多是叙述身边的人和事，而这人事里，眼下我便只看见了姝乐。
靠在窗前看了半晌，又落了几滴泪，索性命人将信同挖出来的酒一并搬去浣殷宫，好就这些文字下酒。
因这些文字，回忆里和姝乐相关的一幕幕在眼前鲜活重现，只因世上再无姝乐，于是那些我大约从未放下的心结也不值得再耿耿于怀，那些喜怒哀乐也都随风而逝，到如今便只剩下缅怀和伤感而已。
某年月日，和姝乐着迷于收集民间歌谣，为此我们瞒了母亲和那些能出入王宫的宫人打交道，后来虽被发觉，我们却未受责罚，反而靠着弹唱这样一曲民谣在母亲寿宴上出尽风头。
某年月日，叔公让高人为兴表哥和韶表哥做了一对机关鸟，兴表哥将自己的机关鸟送给了我，然而被姝乐蓄意毁坏。
某年月日，舅舅让人为我们姐妹在园子里做了一架秋千，因姝乐不留意从秋千上摔了下来，这秋千便被母亲命人强行拆毁。
某年月日，我养的小老虎小绒球死了，是姝乐害死了它。
某年月日，我们在假山石附近找到一个秘密洞穴，在洞里，姝乐被我讲的鬼故事吓哭了。
某年月日，舅舅送给我一方砚台，经姝乐挑拨，母亲命我把砚台转送给姝乐。
某年月日……
冷酒入喉，胃口烧过也越渐难过起来。眼看天色已晚，待四周被灯火照亮，屋内的冷清与物是人非越发藏不住了。我着人取来火盆，将这数封信笺，已拆开的，未拆开的，都与酒和泪一并点了。
酒意上头，我转身找出了那《左传》和其他画册故事也都扔进火盆里，还有屋内我从未注意过的那幅卷轴，那药枕，衣裳帕子，双陆棋盘……那书房还有，尽是该拿来烧掉的，可人才走到门口，转念一想，何不将这院子烧个干净，姝乐走了，这一切都该随她而去才是。
因此将未喝完的酒尽数浇在这帘子上，床上，花窗底下，任凭火舌朗朗舐上墙头，床榻，门窗。即便胃疾作祟，让我行动不得自由，但此刻我冷静得出奇，做事极有条理，一心要将这浣殷宫付之一炬，因此直待火势爬出窗子，火光映照出整个内院，燃烧木材的声音一步步响彻夜空，待在外院自伤命途的宫人们才有所察觉。
被姜梅姑姑强行拉出屋子时，火势正蔓延向左右相邻的屋子，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听砖瓦哗啦啦倾倒，屋顶转瞬崩塌，原来的珠帘绣幕卷轻霜，画栋雕梁敛流光，皆成残砖废瓦一地，黑焰焰全无模样。
我扶着姜梅姑姑的胳膊支撑不住得歪倒在地，瞪眼看着被忽闪忽闪的火光染红了的青石板地，欲仰天大笑几声，不料心口一松，喉头堵着的一口血洒将出来，斑斑点点，红艳艳一片。好颜色啊，心中如此叹道。又听周围人声嘈杂，脚步慌乱，宫人们大呼小叫，哭天抢地，我心头满意得很，两眼一黑便昏死过去。
听闻大火一直烧到次日，连着双子宫，左右宫苑共烧毁了六七座。可惜我不能亲眼见到这情形——因这一把火的罪过，我被褫夺封号，废去太女帝姬之位，幽禁于千湖岛上的离忧宫中。
当初舅舅将这离忧宫赠与我，原来是为了我今日的归宿。
可我的罪过又何止那一把火，我最不可饶恕的罪过，是生在这深宫帝王家，成了我母亲无法摆脱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