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揶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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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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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花把剧本交给安之琛的那一天,交情并不算甚笃的这一老一少,出乎预料地进行了一场推心置腹的长谈。当时,无论是那位刚到花甲之年的老人,还是这位已过而立之年的姑娘,都无不认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和一个想要懂你并理解你的人坦诚相待、畅所欲言。

双方坐定后,谈话就这样开始了。

“恕我直言,”安之琛看着昙花,面带微笑,用谦和而轻柔的语气说,“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要提出让我回故事的发生地去拍摄电影这一条件呢?”

“一个作者无论写什么样的故事,不外乎写得都是自己的故事。”昙花先是微微一笑,沉吟片刻后,慢条斯理地回答。“无论这个故事的主人公的名字叫什么,这个故事的故事情节是什么,发生在什么样的年代,背景是什么,只要作者拿定了主意,决定了构思的大致方向,一个思想,一种体验,一份情感就成形了。”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导演,似乎在给他时间琢磨和思考。琢磨她话中的深意,思考她语气中的内涵。随后又温文尔雅地继续讲道,“思想、体验和情感融合在一起,便构成了一个故事的大体轮廓。但这并不是别的什么轮廓,而是作者的切切实实的生活的轮廓。作者不可能写别的其他什么东西,他只可能写他的生活,他的感受,他的经历以及他的情感体验。他只可能写他了解的东西,无论他把这种东西放在自己的梦想加工厂如何去加工,它始终都不会脱离他所经历的真实生活的细枝末节和条条框框。我想,我说的这些您应该能够理解。”

停顿的片刻,昙花又妩媚地笑了笑。安之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理解她的话,因为打从一开始,他就决定理解她。虽然她并不好理解,但对安之琛而言,理解昙花既是一种兴趣,也是一种需要。

“我举个班门弄斧的例子,望您不要见笑。”昙花又娓娓道来,“我想您在您的每一部电影里,都期许了很多只有您自己了解的东西。比如说,您对人生的思考,对事情的看法,对时弊的针砭;您对友情、亲情以及爱情的理解。这些东西来自于您自己的认识范畴,而且您认为您的认识有别于其他任何人的认识,在某种立场上是独一无二的,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不容辩驳的。您的电影就是您的思维意识,即思想。就像莫扎特的音乐是莫扎特的思想,米开朗基罗的雕塑是米开朗基罗的思想一样。”安之琛及时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同时也是以这种含蓄的方式鼓励昙花继续说下去。与此同时,他在内心里又觉得愧不敢当。因为昙花把他和莫扎特以及米开朗基罗相提并论,这对他着实是一种高贵的抬举。他也十分清楚,这个姑娘说这番话并不是为了奉承,而是就事论事。但他依旧谦逊地认为,自己的才华和对人类的奉献,无论在任何程度上,都不能与这两位天才艺术家等量齐观。然而,这位导演尽管已经做到了人类所能做到的最谦逊的表率,但在意识深处,当他听到昙花的这番发自肺腑的陈述后,还是难免要洋洋得意、沾沾自喜一番。

昙花是如此聪颖的一个女子,看到导演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她立刻便心领神会,越发自信洋溢地讲了起来。

“我深信,”她说,“您在拍电影时,不管是拍摄别人的作品,还是拍摄您自己的作品(我有幸了解到您是个多才多艺的人,有时会自己写剧本),您都会或多或少渗入自己的思想、经历和体验,您把一个完整的故事呈献给观众的同时,也把自己对人生的思考,对事情的看法融入到了在您的镜头里成形的作品中。您虽然体现的是真实的某些人,或是想象出的某些人的某一段和您毫无关系的经历,但当您把这段经历变成您执导的电影时,在某种意义上它就变成了您的东西,而您势必要把自己的所思、所感、所想,以某种并不显而易见却十分独特的方式,融入到这个故事当中。在您所执导的任何一部电影中,我想都能看到您的世界观、生活观和爱情观的痕迹。也许我可以这样说,您所有的电影也许就是您人生的总概括。正如《浮士德》是歌德一生艺术实践的总结一样。”

安之琛神情虽严峻,眼睛却闪闪发亮。昙花一语中的,让他既惊讶又高兴。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面前的这个镇静自若的姑娘,看着她灵动的双眸,秀气的鼻子,樱桃般赤红色的小嘴,难以置信她为何能够如此深刻得理解一个人,尤其是理解一个人的思想。安之琛认为,即便是同道中人,也不可能说得如此头头是道。在某种意义上,这样的人让人既难以理解,又无比害怕。难以理解是因为他们与同代人而言走得太远了,远到别人难以追随;害怕的是,他们看问题看得太透彻,分析一个人的时候,会让那个人不寒而栗。因为被分析的这个人觉得,不单单是他的生活被这个言辞谨慎却犀利的人解剖过,连他睡梦中的潜意识也被她窥视过。此刻,安之琛便不可避免地扮演了“一个人”这个角色。因此,他表面上虽故作镇静,内心里却十分恐慌。他感觉昙花已经看穿了他所有的心思,了解了他所有的思想:曾经的,现在的,以及将来的。当安之琛惊恐万状地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不安地看着昙花,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她就像智慧女神帕拉斯·雅典娜一样。”

然而,不管怎么说,安之琛都是一个过来人。按老话说,他吃的盐比昙花吃的米都多。因此他绝不会在气势和思想上,让这个年轻姑娘轻而易举地略占上风。

“你把我分析得很到位,你的观点我也赞同,而且,坦白说,我欣赏你的悟性。这样的悟性对一个年轻人来说,尤其是对一位美貌的女子来说,的确难能可贵。但是,你还是没有直接回答我刚才提出的问题。”安之琛微笑着说。

其实,安之琛的话有失公允。以他的理解力,他不可能不明白,昙花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没有偏离主题,她一直在回答他所提出的问题。只不过她的回答太深沉,深沉到接近了深奥。

昙花莞尔一笑。她总是这样,不管别人说什么,无论说话之人的语气里流露出的是赞赏、奉承,还是讥讽、嘲笑和鄙视。她都会以宁静的微笑首先予以回敬,然后才开始心平气和地陈述自己的观点。或反驳,或赞同,或仅仅表示中立。

“我这就解释,”昙花无比耐心地说。尽管她知道导演故意曲解了她的意思,是有意引出她更多的话头。但她并不在意导演的动机,她愿意把自己此刻的思想摊在他的面前,就像她愿意把自己三十多年的思想精髓毫无保留地呈献给读者一样。“您文学素养如此之高,想必您一定读过不少经典作品?”随即,昙花又问道。

安之琛点点头。

“和您一样,我也曾仔细拜读过很多名家的作品,有些作品我甚至反复阅读过很多次。”昙花字斟句酌地说,“因为正是这些作品,构筑了我逐渐成形的思想的根基。我想,如果人们拜读过我接下来提到的这些作品,那么人们就会在《战争与和平》中,找到托尔斯泰的生活轨迹;从《大卫·科波菲尔》中,找到狄更斯生活的影子;从《魔山》中,找到托马斯·曼的生活经历;从《简·爱》中,找到勃朗特的爱情草图。而这就是我对您那个问题最直截了当的回答。就像我认为您的全部电影是您生活的总概括一样,我也认为作者所有作品的总思想,亦是他的生活的整体概括。而他生活的一点一滴都离不开他生活的那个地方,以及在那个地方经历的一幕又一幕的往事。那个地方的街道、橱窗、房舍、空气、阳光和泥土,都是他故事的见证者,他不安的灵魂始终悬浮在那个地方的尘埃里,随着朝阳和落日浮浮沉沉。在凛冽的冬天悲戚过,在闷热的夏季烦躁过,在萧索的秋天忧郁过,在明媚的春天欢乐过。灵魂在哪里浮沉,一个人的感情就在哪里徘徊,思想便在哪里沉淀……”

昙花突然停住不说了,她微微垂下眼帘,白皙的双手不自然地绞在一起,纤细的手指关节突出。她似乎在犹豫什么。安之琛一言不发。他把探索的目光从昙花的脸上移开,若无其事地端起面前的咖啡,轻轻地呷了一口。他不愧为一个老成持重的人,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人。他在耐心等待,等待昙花亲口告诉他他渴望了解的内容。终于,昙花又抬起头。安之琛的目光与昙花的目光相撞了。他即刻发现昙花的目光中虽然流泻出坚定的决心,嘴角却露出一丝若隐若现的苦笑。从那坚定的决心中,安之琛看出了这个姑娘坚强的意志力;而从这丝稍纵即逝的苦笑中,他却洞悉了她内心的不安和挣扎,以及她灵魂深处的纠结和彷徨。他几乎立刻明白,《我心永恒》这部作品在创作的过程中,这个沉稳、内敛的女子究竟经历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忧愁和难以言说的苦闷。

“我承认《我心永恒》这部小说写得是我自己的故事。”昙花暗暗地嘘了口气,话锋一转,谈到了安之琛最想了解的内容,“虽然不是全部,虽然杂糅进了太多理想化的成分,但那个故事我的确经历了某一部分。虽然这一部分对于写一个扣人心弦、引人入胜的故事来说,太苍白,也不值一提。但那却是我的故事,我的人生。与我而言,它意义非凡,也不可或缺。假如没有那种经历,就不可能成就现在的我。尽管那段经历谈不上开心,但却依旧刻骨铭心。因为人生本就充满了太多的缺憾。也许正因为有所缺憾,完美才显得那么弥足珍贵。”说到这里,安之琛忽然发现,昙花原本严肃的神情中,不经意间显露出一种耐人寻味的幸福感。这种幸福感使她容光焕发,因而原本漂亮的容貌越发光彩照人。安之琛不由自主地端详起这张五官特别却极具魅力的脸。“我曾在故事的发生地生活了十年,”昙花郑重其事地继续讲道,“故事虽然基本上是虚构的,但是那个地方却是实实在在的,我的情感也是实实在在的。说实话,我并不喜欢那个地方,那座城和佛罗伦萨比起来,也许我更喜欢后者。因为后者对我的经历而言是清白的,而前者却是污浊的。但是我依然想保留对它的记忆。因为那里留有我的青春,我年轻时的所有过错几乎都是在那里完成的。我那不值一提的可怜的穷人的自尊心,我那少女的羞涩和腼腆,我那淋漓尽致的孤独和铭心刻骨的彷徨,我种种的冒险经历,因为欲望和好奇心的驱使而犯下的一桩又一桩悔不当初的丑事,每一件单单想起来都让我羞愧难当、无地自容。那个地方见证了我太多人生的劣迹。我曾不止一次想逃离那个地方,但说来也怪,正是这样一个对我而言如此不堪的地方,却是我最不愿轻易遗忘的地方。这就好比,孩子再丑陋,母亲也是不会嫌弃的,她依旧爱他,把他当做心头肉掌中宝。我对那个地方的感情便是这样。也许您不会理解。”

不知道为什么,昙花突然补了一句“也许您不会理解”,这句话让听得正出神的安之琛的心为之一颤。

“请你务必要相信,我理解,我真的理解。”安之琛脱口而出。

昙花疑惑地看着他,面色却异常平静。她那疑窦重生的表情仿佛在问:“您真的理解吗?我能渴求您的理解吗?”

“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理解。”安之琛的表情这样回答,“也许,与其说是我理解你,不如说是我理解自己。我明白你在检讨自己;我明白你曾殚精竭虑地反省过,才会说出上面的那番话。你是个灵魂纯洁的人。是的,谁都年轻过,年轻时谁没有犯过错?但没有人敢向你一样如此坦诚地承认错误,并在自我反省后懊悔不已。”

“真的,谢谢您的理解,理解万岁!”昙花亲切地笑了笑,又说,“没错,现在我笔下的故事已经完结了,但我人生的故事还在继续,我不可能预测到结局,因为我连明天会发生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您了解,《我心永恒》所描述的那个故事是艺术,而我的故事是人生。艺术永远都不可能等同于人生。但具象化的人生需要艺术这种抽象形式去勾勒和诠释。这样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直在向前推进的人生才会被记住和定格。我希望我的人生不会随着我的覆亡而幻灭,我希望它不仅以文学的形式再现,更希望它以电影的形式被铭记。所以,我真心地希望我曾经人生的落脚点,即那座铺满我的脚印,洒满我的回忆的城,以它现在的样子被您从时间的剥蚀中解救出来。我知道,它现在就是我所描述的那个样子,但不久的将来它就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正如我现在还年轻,但不久的将来我就会变老。时间会让一切变得面目全非。无论是一座城,还是一个人,终有一天都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会被遗忘。我不可能要求人们记住我,但我可以勉力争取某种方式,让我曾生活过的那座城不要像我的生命一样如此易逝。”

“这才是你提出这个要求的根本原因!”安之琛喃喃说道,更像是自言自语。“你是因为爱才提出了那种要求。你说你谈不上喜欢那座城,但我认为你深爱着那座城,因为在那座城里有你的足迹,你的欢笑,你的眼泪,以及你曾经的失落和过往的回忆。那座城是你人生背景的一隅,而那座城里的某些人是你命运的色彩,发生在这座城里的点点滴滴亦是你感情深海里的圈圈涟漪。我想你之所以提出这样一个要求,还有一个不愿提及的私心,那便是你希望我用这部电影为这座城里的某一段无形的记忆立一座永久的纪念碑。”

昙花聚精会神地盯着导演,缄默不语。就像前不久安之琛认为昙花看穿了他的心一样,此刻昙花也认为安之琛摸透了她的情感基调。她不知道这位导演是真的理解了她的作品,还是他掌握了超自然的能力,能读懂别人的内心世界。她困惑不已,不知道该说什么,因此只能保持沉默。

“你认为过去重要吗?”安之琛毫不理会昙花的沉默,紧接着问。

“不,过去并不重要,因为过去一去不复返,重要的是回忆,那种无法泯灭的回忆。”昙花回答。

“你希望无形的回忆变成有形的实体?”沉默了一会儿,安之琛又问。

“是的,一个人的回忆只属于他自己,但我希望我的回忆属于拥有共同回忆的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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