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苟木匠身体欠佳，气色不好，脸上非常难看。可是大家并不关心他、怜悯他，因此他的性情也越来越坏。他不愿意去看医生，只顾多喝酒、多抽烟，动不动就随便找个借口来对别人乱骂一顿。看样子他很顽强，用采茶戏来鼓舞自己带病劳动：锯木料、刨板子。他舍不得浪费半天工夫，即使自己身体不适也坐不住；既然不可以出去做工，他便在家里也一样可以挣钱。他做出来的家具确实不错，许多人都喜欢买，就是担心和他谈不好价钱。有一天，女儿介绍一个外村的同学来买家具，结果也是因为价钱的问题而谈僵了。他说他的那张高低*是杂木梁、杉木板，所以价格上他决不会让步，而对方又不肯出价。同学走后，玉花姑娘只知道生父亲的气，她直冲着父亲骂道：“不像样子，变得越来越抠了！”
如苟木匠跳起来，他浑身颤抖地指着女儿嚷道：“我就是故意不卖呢！我卖了钱，又好让你们偷去花掉——你们想得到美！我拼命地做，你们却坐在家里享福！一伙好吃懒做的东西！我看，你们将来不折福才怪呢！真是的！”
玉花姑娘气坏了，她只好走开。就算她倒运，出身贫寒，可是怎么就连个好的父亲也逢不上呢？她想想别人的父亲，关心儿女们的生活和前程，从不打骂来的，颇有亲人间的感情；可是她的父亲啊，根本就没有当父亲的德行和素质。她越想越有气，越发难过伤心，恨不得与父亲一刀两断。这天上午，她便跟着村里的几个小伙子去河边街玩。她的装束时髦，脖子上围着一条花红的丝织围巾。父亲看见她出去，气得咬牙切齿，直追到马路上来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又要去卖骚咯！你有量就永远别回家------”
可是玉花姑娘装作没有听见，她坐上一个小伙子的自行车头也不回地去了。不过，这件事情后来就不知道怎么传到她的未婚夫家里去了，未婚夫来找她并表示了对她“放纵行为”的极大不满。她理直气壮地大声为自己辩护，横眉立目地指责未婚夫。徐福林老师就这么冷冷地说道：“不要看到我让着你，你就得寸进尺！”
她咆哮起来道：“谁得寸进尺啊？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吗？难道我穿衣裳、交朋友也用得上你来管？”
未婚夫有口难辩。她接着说：“我就是一个种田佬！我就是没什么本事，也不想成为一个什么伟大人物！我也没有什么前途——我就是这种人，这种性格！你瞧不起呀，莫怪！”
“可是，你不怕有一天你会后悔吗？”
“说心里话！”她激动地回答道：“如果要我老老实实地掺杂着痛苦和委屈过日子，我是不会甘心的。我宁愿使自己的生活变得*，也要痛痛快快地为所欲为！”
未婚夫用深沉的语调说：“你这叫什么痛痛快快的生活？你从来也没有诚心诚意地为自己和别人着想过！你既不是追求正当的理想生活，也违背了如今的现实生活；你是在作贱生活、亵渎生活，或者是侮辱生活！也许，现实的社会和生活对你来说就是一个深深的陷阱，——你以后必定会掉下去。”
她这样说道：“哎！哎！我告诉你吧，我是一个乡下女子！我只看眼前，不管以后。如果你是个女子，你处在我这种处境，那么你也一定会像我这样。”她接上用忧郁的语气说，“啊！你怎么就不了解我的空虚呢？你怎么就不理解我的痛苦和忧愁呢？你真以为我要追求那种*作乐或行尸走肉的生活吗？”
未婚夫低下了头，用手抚摸着自己的膝盖，然后说：“嗯，可能我是不了解你，也不能理解你。”
她紧接着做了一个嘲笑对方的姿势，说道：“不是吗？每个人呀，都会认为自己比别人聪明，都会自以为比别人清高、圣明。难道你不觉得，你有时候也像一位积进分子那样地自命不凡吗？”
小伙子昂起头，显出一副傲慢神情和顽强气派，同时还在苦苦思索。她接着用藐视一切的口吻说：“其实啊，你这种貌似强大的形容真是滑稽可笑！现在，就让我来仔细看一下，你究竟是一个思想崇高的知识者呢，还是一个可怜的伪君子？你是不是一个自己本身也活得枯燥无味，却用理想主义的花言巧语来蛊惑别人的好好先生？你的学生有没有在你面前说过‘我好难受’的话吗？你有没有为了别人的利益而牺牲自己的利益呢？如果你按照你自己所承诺的那样做了，我就佩服你啊！倘若你不过是为了你本人的名誉、家里的名誉而假演一套，我就永远都不会服气！你老实告诉我吧，不要骗人。”她顿一下后，接着说，“我不是要你向我承认什么错误，而是要你痛痛快快地跟我说话。事到如今，我们也就不能再这样含糊下去。你欺骗我也没什么好处；我哄你也没什么作用。再说，我现在已经难过得就像个患了绝症的人呢，——我真的不想活下去！”
她说的这些话儿既不动听也不婉转，使未婚夫简直大吃一惊，也仿佛一下子便看穿了她似的；不过，这小伙子的脸上却充满了无可奈何的神色。但是，即使她厌恶未婚夫，可这小伙子并不在乎；并且，她的所有，小伙子一点都不觉得有趣，更谈不上可爱。小伙子自认倒霉，居然与这种女子订婚了。这时，她看见未婚夫缄口不言就也不出声。小伙子明白自己再和未婚妻谈下去也没什么好结果，便站起身走到门口，把身体倚在门框上难过起来。这是一个很有忍耐性的年轻人，他对于自己的爱情和婚姻早就做好了听天由命的准备。
沉思了一会儿后，徐福林老师无意识地当作未婚妻的面做了个洒脱的动作，然后说：“说句心里话，我也一直是忧愁得很。不过，现在我也清醒得很。要是把生活当作是人生的一条路，其实我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从那条路上走过来的。总之，那是一条有曲折、有陡坡、有泥泞的坎坷崎岖之路；同时，也有着一种实实在在的朴素意义。我估量这意义的轻重，如果它对我过去的生活不是颠倒和歪曲的话，我应该是要问心无愧的。”
未婚妻冷冷地问道：“这么说，你就是一个完美的人了？”
“谈不上什么完美。”他说：“但是，我喜欢严肃的生活作风。我高中毕业以后，父亲对我的管教更严了，他什么活儿都要我去干。我做完了家里的事情，他又要我去叔叔家里帮忙，总之不允许我耽误半天的工分------”
“谁喜欢听你说这些！”
未婚妻打断了他的话。但是他又坐到未婚妻身边，恳切地说道：“喂，你听我说嘛！其实呀，就是让我到外面去生活，我也不晓得怎样去谈恋爱。爱情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啊？我这种老老实实的人，往往会引起别人的歧视；同时，别人还会以为我那样子是自高自大呢。现在，如果我还不把这些影响我们之间关系并使我们双方都不愉快的问题，甚至会使你产生误解的矛盾向你解释清楚，你肯定就会抱着错觉而讨厌我。其实，我就是这种老实忠厚的人，也不善于在别人面前甜言蜜语。一个男人手脚表现得那么张扬、那么放肆，那又有什么了不起呢？一个人总会有一个爱人，男女之间那样过分地亲亲热热也没什么意思。我讨厌如胶似漆的现象，也不习惯那种搂搂抱抱的行为。我认为，真正的感情是男女之间互相理解、互相体谅、互相信赖的表现。婚姻需要经过一番艰难曲折的考验和磨合，然后我们才能够获得真正的幸福和美满。”
未婚妻又瞪了他一眼，说道：“你有那么美好的胸怀，真是可敬可贺，但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其次，我也感觉不出你那伟大的思想。”
他摆出来一种严肃认真的架势，问道：“你这是不喜欢我吗？”
未婚妻冲他笑了笑，就像一个大人对待一个孩子的那种笑一样。紧接着，未婚妻说道：“我也正想这样问你呢！”
他给了未婚妻一个无所谓的微笑，作为一种回答；这种微笑，表明了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端的限度。但是，他仍然在心里面宽容未婚妻。然后，他站起来向未婚妻告辞。
于是，什么爱情呀、幸福呀、誓言呀、逍魂的热吻等等，在桃花姑娘的脑子里就好似一阵风般地过去了。她不再考虑自己是否喜欢徐福林，也不再考虑对方是否爱她。未婚夫这个甜美的名称，在她心目中就像脱掉了一件棉衣那样，使她感到轻快了许多。即便是未婚夫霎时间变成了白痴或者说当上了县长，她都不会痛惜或庆幸。她只想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乐观主义者。
但是，现实生活总不能按照她所幻想的那样去发展。她每日里与梦想纠缠在一块儿，同时又离不开农活，这叫她怎么都乐观不起来。她仍旧像从前那样，期待生活中发生意外，未来会出现奇迹。她常常睁大那双失望的眼睛，观看她岁月的寂寞蹉跎，仿佛一个在陌生森林里迷路的人，已经被野兽撕咬得遍体鳞伤；她不知道这片充满恐怖、满是陷阱的大森林里，还有没有走出去的道路？在东方还是西边？是悬崖峭壁还是长满荆棘的羊肠小道？她两眼茫茫，又不知道该是不畏艰难险阻地去寻找，还是等待救生直升飞机的到来？但是，一直到现在，她仍然还没有等到什么。她想一想父亲那张冷酷的脸庞和未婚夫那种时冷时热的态度，她的心就像一张被风卷起的白纸在飘飘荡荡，总是不能落下来，或者染上五彩缤纷的生活色彩。
<!--div class="center mgt12"><a href="x" class="fb fred"></a></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