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住处的路途尤其遥远漫长，路上种种所见所闻，经老关爷一解说，便都蒙上了别样冷酷的色彩，使人麻木，反胃，寒冷彻骨。原来那两辆骡车干的是人口买卖，用食物交换童男童女；那靠在石碓旁蜷成一团，奄奄一息的病危老人是被亲儿子轰出家门的；散布在街头巷尾的那些衣不蔽体，顑颔畏缩的少年们，都是被逃难的家人们遗弃了的。我没有去过的燕脂河对岸的凉城，聚集了靖凉最有钱的一群人。在那里，还有更多穷人，眼巴巴守在高门大户——仅有的十几户没有搬走的人家之外，有闲下来的力气便朝里头丢石头和粪球；甚至低贱的人口市场，市场上尽是妇孺，被丈夫和亲人抛弃，用以换取钱财和粮食。手足相残，骨肉分离，夫妻反目，全部都是生与死的血淋淋的选择，不是被抛弃，就是抛弃别人。只因为上天抛弃了他们。
老关爷的声音温和却无情，是见惯了世间悲欢的样子。而我，一回到那个废弃的官宅，便立刻躲进了荒草丛里大吐特吐起来。一整天水米未进，却还吐得自己几乎窒息，背心也直冒冷汗。整理好出来，老关爷正忙着给自己的草药分类。以往只见他采药，却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药草放在一起，竟然铺了满满的一地。老关爷只抽空抬头看了我一眼：“快去填饱肚子，等一切收拾妥帖后，我们要去采山泉来熬药汤，再看还缺什么药材，也一并补上。明日便要开始给他们看病问诊，没法再等了。”
我很感激老关爷没有多加追问，从竹箧里取出我和小猫的饭食，却还是毫无胃口，只顾着怔怔地发呆，连小猫将自己的肉干抛到了地上都没有发现。老关爷不知什么时候看了过来，道：“叫你只顾着给那猫买肉干，没有干粮好换换口味。还是凑合凑合吃点，一会儿可要干些力气活。”
我不敢有任何抱怨，这里的百姓，就连柑橘和柿子都没得吃，要不然也不会易子而食，析骸而爨。逼着自己吃完果子，我跑到老关爷身边：“前辈，我还能做些什么吗？”
老关爷长久地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总有你能做的。”
老关爷择好药草，又不知从哪里寻来几块木板拼好，权当晾晒药草的地方。而我则巡视了一圈房屋，选了两个姑且能遮风避雨的屋子勉强收拾出来暂做休憩之用。一路披星戴月，风餐露宿，就盼着能睡在有屋顶的地方，而今这小心思满足了，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忙完这些趁着天色还早，老关爷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只陈旧的木桶背着，说是要从山上背水下来熬药。“山上就有水吗？那为什么……”老关爷打断我：“你去了就知道了。”
我跟随老关爷出了城，再次上山，来到一处丛林隐秘之处。这里的树木都是松柏荆棘，实在无法食用，也因此才逃过这一劫，至今郁郁葱葱，置身事外。
老关爷靠着一棵瘦柏放下背水的木桶，便来到一片背靠石壁的小小空地上郑重地双手拄着拐杖，低头喃喃自语。我屏气凝神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感到随时都会有不可思议的事发生。正看老关爷看得专心，却听身后传来一阵的响动——是流水声。
在这样的困苦之地，这流水声无疑是奇迹的生命的欢歌，然而等我回头细看，才见背后低矮的乱石堆积处，从嵯峨的石崖凹陷流下来一小股泉水。这涓涓细流洗净石崖上的尘埃，很快就露出了清凉可爱的本色，即便如此微小，却还是让我喜出望外。我大声呼叫老关爷，老关爷毫不惊讶的样子这才叫我明白，这，就是我方才屏息等待的意外。
“老关爷……”我好奇地看着他。老关爷任凭那水流流过自己苍老黝黑，关节突出变形的手，道：“这是我豁出这张老脸，向此地的土地神借来的。用来熬药。”
这话自然无须质疑，我现在都还记得，来靖凉途中路过一个叫落云寨的地方时，老关爷曾因采了某种珍贵的草药而引发了山体滑坡——据老关爷所说，那药草是当地地仙的胡子，长了好几百年了被老关爷拔掉，一时气愤所以吓唬吓唬我们。我蹲下来看着水流的去向，好半天才平静下来。“又是借？那怎么还呢？”
老关爷笑着摇摇头：“还什么还？下雨了不就好了，这点水而已。”我撇撇嘴不置可否，只要不会又引来灾祸就好。
老关爷用手刨开地上堆积的落叶和泥土，泉水泠泠很快就在这里汇聚成一个小小的水潭。老关爷找来一沓树叶，还不等我问，便将这树叶折卷成一个小斗，用着小斗舀了水往木桶里放。
两人如此耗费多少时辰，终于勉强将那木桶装满。老关爷又嘱咐我留下看护山泉，便自行下了山。
我待得无聊，试图找到那山泉的来处，看看是否也能窥得所谓土地神的真容，然而山泉是从那石缝深处流出来，上面还压着一堆石头，无论如何也看不见了。
趁老关爷没来，我偷偷鞠了一捧泉水慢慢饮下，味道么，同普通井水大体无异，不过又似乎是多日没有水喝的缘故，品味起来格外清凉甘甜。然而喝了水方才发现，沾了水的手指显出肉眼可见的污迹，不想我的手已经这么脏了。我左思右想，还是扯下一小块裙角蘸了水，仔细地擦拭了手，脸，还有脖子。
而后无聊得紧，只蹲在水边，看着潭水中自己的倒影。原来自己现在竟成了这副模样了吗？简单的男儿发式，发间是一支粗陋的木簪和一团早就被我忘掉的干枯的野花，头发乱糟糟的，脸上灰扑扑的，或许是天色太暗，似乎还黑了几分。虽然久没有机会照镜子，但此刻再次看到脸上的疤，心里却意外地十分平静，既没有怨，也没有恨，不恨别人，更不恨自己。这疤似乎也成了我的一部分。
再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一律是脏兮兮的灰白色，看不出什么样式，也没有任何装饰，不过是图暖和遮羞而已。若是在一个月前，我怎么也不会相信自己会沦落至此。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就像自己被之前的那个世界给彻底遗忘了，不论是朋友，同窗，还是……母亲，但如今心绪复杂，竟也说不清这是好还是不好。
若是，风弈看见我这个样子，会认出我来吗？
我摸了摸头发，摘下那枝干枯的花，若是仔细看看，似乎还能回想起它当初娇艳美丽的样子。这是一支粉白色的山茶花，当时在单调的绿野之中见到，心中又惊又喜，特地选了两支好看的插到头发上，还摘了一捧在手中把玩。为此老关爷还好一阵抱怨，怪我延误了时辰。
正想得入神，脚步声近，我扔掉了枯花回头去看，是来背第二趟水的老关爷。
待取够了水下山进城，月亮已经高高升起。
夜间老关爷在院子中央用一口大锅熬药，而我不惯一个人呆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因此半掩着门透着火光，闻着浓郁的药香进入了梦乡。
——火光，铺天盖地的火光，还有剧烈的燃烧的声响，哔哔剥剥，倾塌轰然。我看不清，只听见这声音从四处传来，让人无处可逃。心中的恐慌无法抑制，只想尖叫出声。然而这时，一只手抓住了我。
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男子的手。是风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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