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挨着官道多处设立据点，拦截道上往来的商队，劫掠而来的钱财都被换成粮食，在靖凉城中暗中发放；那日我在城里见到的骡车便是他们的，被他们换去的孩子在山上的匪窝里得到了很好的照料——他们将成为下一代山匪；与此同时，他们还四处强抢民女，抢去的女孩子们无一例外被逼迫下嫁，到而今已成了愿和山匪们共患难的匪妻。
因此，侍卫们擒获了匪徒后，百姓们不喜反怒，日日夜夜都聚集在官府外要求放人。这就是我所知道的，这件事全部的前因后果。
至于那个姑娘，她是个祭品。还是我闻所未闻的，活人祭祀。
那帮子山匪为收揽民心，一心表明要信奉燕脂河龙神，那姑娘便是以给龙神祭祀的名义被囚禁在匪窝。若是我们的人马晚到一步，她便会被抛进水里活活淹死，其名曰‘水祭’。说起来，虽然那姑娘因遭难的缘故憔悴不堪，蓬头垢面，但还是不难看出她本身容貌相当出众。将她送还给她父亲之后，我心中惴惴，好不安稳，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够稳妥。不过不容多想，侍卫来报，说山匪之中有个叫厉青云的要见我。
刚被修缮好的牢房里，因关押了山匪的缘故已经散去了让人难以忍受的灰尘味，而今空气里是一种更难闻的，复杂浓烈又刺激的人味。我尝试用袖子掩住鼻子，不过是徒劳。暗室中，厉青云师兄被两人守着跪坐在地上，一见我便眼神一亮，不过很快这点亮光就暗淡下来。他缓慢地低头叩拜道：“良歌公主，草民失礼了。”
身后人替我摘下斗篷，挪过来一张草垫容我在师兄面前坐下。“师兄。”
厉青云勉强地撇了撇嘴角：“草民受不起。自从无意间知晓公主的身份，草民便一直希望能见公主一面……今日公主答应见面，此番苦等也算值得。”他呲牙咧嘴地挪了挪胳膊，我这才看见那胳膊上沾染了一片已经干涸的污血。“草民，有非常重要的东西要亲自交给公主。”厉青云笨拙地从怀里掏出一沓整整齐齐的纸，再次双手举着朝我伏地一拜。
我收过来，发现这沓纸因为写满了字而沉甸甸的。“这是……”
“这时草民多日来翻阅古籍，勘察地形，耗尽心力才写出的治灾心得。靖凉百姓的死活，若靠不了天，就只能拜托公主了。”
我不敢随口应下，只用力的点点头。想想又道：“师兄于我有恩，我一定尽力保全师兄性命。”
厉青云苦笑着偏了偏头，道：“不过是藏了私心的小恩小惠而已，公主不必放在心上。只是，务必记住草民的恳求。”
见无话可说，我起身预备离去，刚转过身便听身后人道：“公主殿下，一定厌极了我这个流匪吧。坏事做尽，丧尽天良。”
我愣了愣，道：“我是喜是厌并不重要，一点也不。不过，为你们求情的百姓，倒是在外头守了好几天了。”
回到住处，心如火煎似的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而后无处可去似的，来到案几前翻开那些雪白的纸张。一页页殚精竭虑，深明大义，关于燕脂河地势和走向，关于四周水源分布，关于引水要诀和做法，条条款款，极尽详实。
元娘绞着手指，侧身站在门口。似是犹豫不决不知该进来还是该走开。我只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一页页翻阅师兄治灾的心得。元娘似是走开了，我暗自松了一口气，正要放下手里的东西坐一坐，不想一抬头就见她来到窗前。“公主殿下。”
我背过身，心里紧了紧，她竟然叫我公主，她从未这般称呼过我。我低下头稳住情绪，只装作没听见的样子要举步走开，但立即手就被抓住了——元娘身子从矮窗里探了进来。“小玉。”——这会儿倒是带点以前那个无赖又放肆的样子。
见我挣脱的动作慢了下来，元娘忙从门口绕进来：“小玉……”
“肖女侍怎么不唤我公主了？”我只别过脸不去看她。
元娘一脸为难的样子：“好吧，是我不好，我只是想尽快送你回京。再说了，这些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什么大事……元娘，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看到他们这样子，竟然只是冷眼旁观，视若无睹，从前我最佩服你的侠义心肠，每每想起还自愧弗如。元娘，你曾经是我敬佩的人。而现在，你叫我寒心。”我又满肚子的抱怨要说出口，但这会儿气极了，说话反倒没了头绪，开始颠三倒四起来。
元娘吸了一口气：“可是，再多的在乎和怜悯，都改变不了什么。我不像你，养尊处优，饮甘餍肥，我见惯了苦难，自小便是这样活过来的，所以我清楚这一点。从前在书院时之所以能够那样随心所欲地做事，也不过是……不过是想到有你可以依仗，才这么胆大妄为罢了。而现在，你也没有办法。所以，与其庸人自扰，心里想着难受，倒不如一开始告诫自己不要放在心上。”
“那你做到了吗？”我惊觉于元娘竟说得出这样一番话，而后心中又忽然觉得好笑，想来是‘饫甘餍肥’被她认成了‘饮甘餍肥’，还这样认真地说出了口。真是难为她了。
元娘叹了口气：“没有，这很难。但你要承受自己的那份无可奈何已经够痛苦了，小玉，我不想你看着我难受，再分担我这一份。”
“所以你就瞒着我不让厉青云见我，还罔顾那个可怜姑娘的性命？”
元娘撇撇嘴：“不让那个人见你，是我担心他知道了你的身份，又会给你招来麻烦，要知道你有时候又爱多管闲事……”一看这‘多管闲事’这四个字招来我的白眼，赶紧摆摆手接下去道：“至于那个姑娘，我是担心你又会带她回宫，把她放在身边。”“——反正就是爱多管闲事就对了！”我没好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