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娘嘿嘿笑着拉着我的手同我坐下。我叹道：“其实你说错了，我最不爱多管闲事。那个姑娘，就让她随她父亲回去吧！”
元娘声音轻快起来：“好，我这就去安排。”
“等等——”我思索道，“我问你，你一味催我回去，可是母亲的旨意？”
元娘：“这确是陛下的意思，但这样没什么不好。你在这里已经吃够苦头了不是吗？”
“我只是，我只是不明白，这才短短几日，你就像彻底变了个人。我很怕你已经成了他们之中的一个……”我认真看着她，希望她能给我准确的答案。
元娘却不懂：“什么叫他们之中的一个。”
他们，是枷锁，是缧绁，是铁石心肠的樊笼和冷血无情的箭矢，是母亲的耳目和口舌。我摇头不语，片刻，道：“我们之间不比旁人，我们有同窗之谊，朋友之情，是能分享彼此心事的人，我只希望你记住这一点。”
“我自然不会忘。不过是面对同僚，必须拿出一点气势罢了。”
“这样就好，那你不要再吓唬我，我讨厌这样。”
元娘微笑着点头，但她或许根本就没明白我的意思，只听她又道：“这么说，你同意尽早回京了？就安排在明天好不好，人你也见过了，那姑娘也有着落了，也可以放心了不是？”
此次脱离了原来习惯的世界，随老关爷来到此地，一切都是陌生而新鲜的，包括生活可以有多粗粝潦草，人世可以有多悲惨昏黑，忽然之间如同一尾鱼，机缘之下游到了从未到过的水域。虽肩上之重担从未有过的如此沉重现实，但同时不必应付任何人，考虑任何如车轮般徐徐而至的大大小小的事，我终于有了只属于我自己的时间和空间，用来沉静、用来反思。我反思此前自己的整个人生，这才幡然醒悟，原来这多少年来，我逆来顺受，委曲求全，竭力去讨他人欢喜。我不喜欢这样，不喜欢遭人软硬兼施的逼迫，不喜欢在明明有余地的时候为了照顾他人的看法而违背心意。更厌极了这样的自己。可是为什么，不光是那些人，就连元娘也变成了这样。“你不要催我。”内心破涛暗涌，却只化为嘴里这句平淡无力的哀求。
“小玉，我这也是为你着想……”
一模一样的话，同母亲一模一样的话，而今从元娘口中真真切切地说出来，如此，她还敢否认她成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吗？
元娘丝毫没有察觉我心里的震惊，只郑重地喊了声我的名字：“你究竟在等什么？”
——我究竟在等什么？
“我不知道。”我低头用指腹来回磨着不知何时被咬得光秃秃的指甲，近乎绝望地说，只希望元娘不要再追问。因此起身匆匆出了门，走出了院子。官宅外不出三里，从一条小巷子拐进去便有一棵大枯树。听人说，这是一棵枯死的桑树。
我避开众人，便站在这树下痴等，心里的头绪就像这靖凉救命的甘霖，只冒出一阵专来戏弄人，而后便彻底消失不见了。我走近屋檐底下，靠着一块破碎笨重的石头坐下，若没猜错，那碎石的前身应当是那种农户里必备的石碾。我抱着膝盖抬头，后知后觉期待自己看到月光，可现在明明是傍晚。
“你迟到了。”从那枯树后头转过来一个人影，“我可等苦你了。”
我心中惊惶地站起，后悔自己贸然跑出来，也没叫个人陪同。不过，单看外表服饰，这人倒不像是坏人。不仅如此，还是个面容白皙，五官英俊的翩翩公子。
我听闻这话只左右看看，但这四周并没有旁人：“公子，怕是认错人了吧！”
公子皱起眉头冷笑一声：“说要月圆之夜在这儿碰头，这都过去三天了才姗姗来迟，我可是积了一肚子的怨气要发作呢，你竟还敢玩笑！”
这人怕是心智不大正常，可惜了长得如此端正，却一开口便是胡言乱语。我不好和他辩论，只颔首欲退身离开。倒叫他给打搅了我心里的烦恼，如此，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方才转过身，手却被人扯住——他竟来得这样快，悄无声息地就出现在我身后，真把人吓了一跳。“公子——”这两个字方才出口，便也顾不上再继续说下去了，只因他力气莽撞地惊人，一把将我拉过去圈在怀里，身体对我也有倾轧的力气。我一个弱女子自然难以应付，不得不顺着他的力气一直后退到靠墙的位置，借助这半堵老墙才勉强站住脚。
“我生气了。”这四个字声音沉得厉害，纵使我不了解前因后果心里也怕得紧。没有辩解的机会，他，轻薄了我。
除了风弈，我从未和男子如此亲密过，心中委屈潮水似的翻涌，带出几滴眼泪来。对方察觉到异样，动作立即停了下来，他伸出两根手指在我脸上一划，困惑地道：“这是什么？”
我顺势欲推开他，但面前的胸膛犹如一道铁壁。“你这个……”我待要痛骂他，脑海里却搜索不出适合目前这个情景的词汇，因此半句话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这人沉思片刻，抬头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我：“你当真是，不认得我？”
我心中没来由地一沉，只扬起脸恨恨地看着他：“不，不认得，谁要认识你这样的登徒子，真是倒霉！”
他低头捉住我的手，一阵温和的暖意自他平实的掌心、修长有力的手指传过来，掌心相扣，像是满足了我某种期待似的。我不禁畅想，两人手心相扣，正是一个最温柔的牢笼了。
他一语不发，牵着我走出巷子，而后竟来到官宅，大摇大摆地自站着守卫的门口进去。老关爷似乎刚刚回来，正坐在院内的石板上整理自己的药箱——虽然他不再需要我，但并不排斥我安排人给他打下手，因此他并未从这里搬出去，不过早出晚归，等闲见不着面罢了。
男子看着老关爷：“这到底怎么回事？”
老关爷抬头，先是环顾四周，发觉没人对此感到奇怪也就放下心来：“什么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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