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头骂句“该死”，定定神赶紧顺着视野里的那一抹红追了出去。一直疾步追至后花园，只见眼前花木萧萧，四周阒无一人，狐踪已不知去向。我趁机歇够了气，便举步往那曲径通幽处深去。
且走且停好些时候，十三春衣终于再次出现，从一块假山石后绕过来，大摇大摆地越过一潭卧着几方青石当小桥的池水，站在那水中央的一方青石上看着脚下一层薄冰中的倒影。抬头见我跟来了，转眼又顺着水流来到只剩一池枯茎的荷花池边水榭上，化为方才的男子模样靠栏杆坐着，扭转了整个身子面向荷花池，双手伸在池水上方漫不经心地玩弄着我的匕首，好似那匕首会随时掉进水里。
我悬着一颗心，平复了呼吸，提着裙子慢慢步上水榭：“十三春衣，你不是说你们妖最重恩义吗？你欠我一回，把这个还给我今日我们就算两清。”
十三春衣转头玩笑似的看着我：“可我还欠小姝乐啊！而且我欠她的更多，仔细想一想，把这东西交还给她好像更重要。”
“我会给她的，我要自己亲手给她。你、你或许不会明白，这东西虽然是姝乐的，但要由我亲自交给她才行。”
十三春衣置若罔闻，将匕首收好了，随手敛好衣裾：“坐到这儿来。”
“你到底想怎么样？”
十三春衣把头搁在栏杆上自己放横的胳膊上，看着我，无聊似的又支起胳膊撑着自己的头：“你到底过不过来？”
眼前这个狐妖，他看上去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或许就是他的行为太过怪异：他不懂得照顾别人的情绪，不懂得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是循序渐进的——我和他完全无法沟通，除了按照他说的做，我没有别的选择。
经历一番激烈的天人交战，我还是按照要求坐到了他身旁，正想着对付妖类是否有古法可循，十三春衣却忽然凑到我耳边，轻声道：“听话，看着我的眼睛。”我浑身一阵酥麻，转头看着他的眼睛，十三春衣眼睛里的光彩变幻，我觉得自己恍惚置身于一阵轻雾之中。十三春衣微微笑着，伸出两根手指理了理我的头发：“你愿意为我付出一切，就从这里跳下去。”
“……”我好半天才想好怎么回复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我并不愿意。”十三春衣分明突然困惑起来，但还是轻巧地躲开了我欲夺过匕首的手。他转头皱眉审视着我：“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我又不傻？”我没来由地笑了出来。但十三春衣袖子一摆又成了红狐，衔着我的匕首跳下水榭，转过那边的花丛，从凉亭脚下绕去了梅林。
我紧随其后，却远远看见梅林外守着母亲身边随侍的宫人和护卫，只好急急回身躲了起来。若母亲正在梅林里，看见了那匕首必定会有大麻烦。心中忖度一番，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从那条只有我和姝乐知道的小路偷偷进了梅林。
蹑手蹑脚寻了好一会子，听见有人言语便住脚细听，原来母亲和尤珠夫人就在梅林深处的茅草屋前头。那茅草屋还是舅舅以前找人搭建的，说是冬天在那里煮酒赏梅最好。我不敢再往前去，于是拉紧了外衣就近处一块干净的山石靠了一靠歇歇脚。
天气虽冷，鼻尖沁来一股寒香，抬头便见身侧一株梅花开得正好。极少看到开得这样好的梅花，有心赏玩片刻又怕误事，正要转身去别处寻那红狐，一阵风吹来，那边的说话声又大了些。只听见什么“有家的公子”如何如何，便轻轻提起裙子矮着身子靠过去一些，果然是和有淳师兄有关的事。只听母亲断断续续地道：“……那有家公子青年才俊，本来配苏家小姐也是一段良缘，可惜如今兰家兄弟生了不臣之心，我没法冒险让苏相和有家借着两家联姻结成了一条藤儿上的葫芦，这样一来，苏相必然更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陛下多虑了，那苏相虽然傲，但为人正直，一片忠心，绝不会背叛陛下。”
“他绝不会背叛的是璩家，而不是我这个女流之辈。”母亲叹了口气，“只是可惜那苏小姐，一个一等一的人才，当初我看中她，想着要把她接进宫来教养姝乐的，可后来又一想，这么好的姑娘何不直接迎进门来做我璩家的媳妇？终究也是人算不如天算……”
“苏小姐比她父亲还死心眼，太有气节注定不得长寿，陛下不必太过自责。”
母亲又幽叹一声：“要怪只能怪她看上了有家公子……”
尤珠夫人：“陛下，如今苏相经历了丧女之痛，怕是……”
“他已经递交了辞呈，有意扶女儿灵柩还乡。”
“苏相追随者甚多，朝中重臣有将近三分之一是他的门生旧交，而今苏相一走……”
“他已经答应走之前会安抚他们，这倒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该提谁来顶苏相的缺，朝中有谁能和兰家兄弟抗衡？有家公子倒是个好苗子，他身家清白，父兄虽官职不大，但兢兢业业，忠心不二；而且他还年轻，正是满怀凌云壮志的时候；但一来他是武将，二来毕竟资历尚浅，还须磨砺磨砺，若是耐心培养了，日后或许能有大用处。”
正说到这里，我心神恍惚地挪了挪发麻的脚，可一不留意就将一根枯枝踩出一声轻响来。“谁在那儿？”尤珠夫人衣裙窸窣似乎起了身。我欲遁无门，只好咬紧了嘴唇待要出去行礼，方站起身来，就见十三春衣从我脚边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尾巴还扫过我的裙摆。
地上落进眼里的一道寒光正是我的匕首，我小心地捡起匕首，捂着胸口打算静观其变，只听母亲和尤珠夫人又对十三春衣的出现展开了新的话题。只听母亲怒嗔道：“原来是这畜生在作怪！”尤珠夫人笑道：“陛下不说这是灵狐吗？”母亲：“既然你今日也在，且看一看这是不是灵狐？”尤珠夫人缓了一会才道：“依臣看，这还真是只灵狐。臣在九安城呆了这么多年，许久不见这样有灵气的畜生了，若是修炼得法，也该成形了。”母亲：“那便借夫人吉言，望这小畜生能真让姝乐好些。”静默半晌。母亲又道：“依夫人看，灵狐现世，是吉是凶呢？”尤珠夫人答道：“盛世则为吉兆，乱世则为凶兆，陛下远不必拘泥于这些市人短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