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这里是世外桃源，人往生后会到达的地方。但当我完全忘掉那些真假难辨，只给我留下了光怪陆离的深刻印象的梦，当我恢复知觉感受到了病痛的折磨，当我尝到汤药的浊苦和当地饭菜的粗糙，当我渐渐清醒，我才终于醒悟过来我还活着。
我还活着，在这个名叫青河湾靠近大海的小村子。但此次灾难尚未完全过去，我被困在了这里。望不见头的海和重重高山几乎让这个小村子与世隔绝。
我寄居在当初救下我的七叔家。劫后余生，我一场重病，七叔的女儿小莩对我悉心照料，这家人也为此过得比以往更辛苦艰难。可如今身体大好，我依旧无家可归，只能在这里继续住下去。
这里人家不多，大部分都以打渔为生，为防山上的野兽下山伤人，偷吃家畜，家家户户几乎都挨在一起。可村子虽小，自给自足却够了，村人往往一年也出去不了一回，要去几重山外的城里除非有要事要办，比如因婚丧嫁娶之事进城采办。一次进城要走好几天，村里认路的也没几个人，还都是男子。
这些都是小莩教我说这里的方言的时候告诉我的，这异乡竟远到了我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的地步。
先前七叔也曾带我进过一回城，但单靠一双腿要翻山越岭实在不容易。后来双脚走出血泡，不得已只能照旧回到青河湾。
我努力适应这里极度平静乏味的生活，学习他们的语言，尝试自食其力，抛下那些无谓的担忧和烦恼，假装所有纷扰和喧嚣都隔绝在外。我努力过，也当真享受过这样难得的简单，我学会帮小莩照料七叔家的鸡鸭，教小莩唱歌刺绣，用削尖的木棍挽起头发，和小孩子们打交道，用笨拙的语言同时教他们唱九九歌。若得清闲，我会坐在海边整日整日地看海，一面想法子在小木片上刻下字句，或是在枯叶上留下只字片语，只盼着木片被抛进海里能越漂越远，枯叶能被鸟儿衔去更远的地方筑巢，我的消息也就能传去远方。但时间一长，或许一个月，或许两个月，这样单调琐碎又重复无聊的日子就快把我给逼疯了。
这根本就是个囚牢。
我想离开这里，做梦都在苦苦寻觅回家的路，梦中的大喜大悲，都和回家有关。夜深人静，只觉得自己身如落叶飘零，浮萍沉浮，难以消解的孤独感和无助感在我心中牵挂纠缠，咬啮啃噬，让我无数次无望地流下泪来。
经过多少个不眠之夜，我对上天的苦苦恳求似乎终于有了回应，三叔家的女儿孟娘即将出嫁，她要嫁给的董铁匠要进城去采办嫁娶所需。他们答应带我进城。
风弈送给我的镯子锁扣松了，于是我将镯子送给了小莩当做对七叔一家的答谢，只留下上头的一粒宝石以备不时之需。
三天后，我们终于来到了天蒲城，看着城门牌匾上我看不懂的字，还有城墙上张贴的我照旧看不懂的榜文，我心中越发不安起来。进了城，我又在人群聚集之处寻了三两个茶馆打听，果然打听不到任何和我有关的消息。
走出茶馆，我心中惴惴，董大哥和孟娘双双赶上来，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又把视线聚集在我身上，孟娘道：“玉妹妹，你身上半文钱也没有，是怎么大大方方走进茶馆，又什么事都没有似的走出来的。”
我想了想，笑道：“我以前也很少带钱在身上，向来没有付钱的习惯，这会儿也忘了。”说罢心虚地回头看了看：“我们还是赶紧走吧，免得给人追上来讨要茶钱。”
一直走到下一个路口，我拿定主意，将那一粒宝石交给孟娘：“这个或许还值点钱，董大哥在这里熟门熟路，能不能烦你拿去帮我随便换点纸笔来，我要写一封信递到府衙去。对了，你们知道这天蒲城里的府衙在哪儿吗？”
“府衙？”
“就是当官儿的住在什么地方？”
董大哥疑惑地看了眼孟娘，道：“你找当官的干什么？”
“我要告状。”
“告状？告什么状啊？我可告诉你，我们平头百姓，自过自的，万万不敢去找当官的麻烦。虽然这天蒲城很大，但这里的官儿可是能只手遮天的，难道玉姑娘有什么天大的冤屈？”
我还不及答话，孟娘抬脚就踢了董大哥一下：“要你去做点事在这儿啰嗦半天，你没看见太阳这样烈，站在这儿都要把我给晒坏了，还不快去！”
打发了董大哥，孟娘拉着我在一个巷口的树荫底下乘凉。我心里过意不去，一来就让他们把自己的事都撂下了专为我操心，于是道：“你不是来置办嫁妆的吗？现在趁董大哥没来，我可以帮你过过眼。布匹首饰之类的，我虽然没什么研究，但能给个意见也不错啊。”
孟娘道：“这怎么好意思。”
“你和董大哥送我进城，我正找不到法子来感谢你们呢！”虽说二人一直言明不要我报恩，可这样大的恩情我怎敢不牢记在心，早打定主意到时候送二人一份足够体面的贺礼，只是这些话不好早早说出来罢了。
和孟娘打听着来到一家布庄，一进门孟娘就露了怯，四处张望不止，看着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华锦绸缎移不开眼。她抓抓我的衣袖，道：“这里应该会花不少钱吧！”
我：“你都要成亲了，这点钱算什么？”说罢上前询问道：“这里可有适合做嫁衣的锦缎？”
“嫁衣？”掌柜从头到脚看了我一眼，轻蔑的笑了笑，“是姑娘你要吗？”
我身上仍是落水时的那身红衣，几经浆洗已经褪了颜色，不好穿小莩仅有的那套夏装，临别便依旧把这身穿了出来。“不是我，是她。”我拉过孟娘的手，“掌柜的可听说过九安城？”
“不曾。”
“哦——”我掩饰下失望，道，“那你没听过别样红了？”
“别样红？姑娘说来听听？”
“我听说九安城中有一种布颜色鲜妍，光彩内敛还能时时变幻，那般红比胭脂红深三分，比石榴红浅三分，名叫别样红。别样红染色的材料取自边塞红花，要经过十几道工序晕染上色，再用名贵无比的香草固定颜料，留下香气。上色的丝绸，还只能是九安城碧落台上白桑树养出来的蚕吐的丝织成的。这别样红珍贵无比，做成嫁衣，裙上要搭配四经绞罗，再经过数不清的绣工织人加工。说七说八的，少说也要花费一年的时间才能成这么一件。”
说完孟娘嫌我丢人似的急急声辩道：“你别说了，哪有这样的衣裳！——她脑子不好使，撞过邪的。”掌柜却道：“姑娘灼见，我是听说过一种红叫别样红，可就是没听过什么白桑树。至于四经绞罗嘛，那可是王府贵人才能用的东西，等闲人闻所未闻，姑娘又是如何得知？”
“我也曾出身侯门，只可惜遭遇了变故才落魄至此。掌柜的方才说王府，什么王府？”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1 /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