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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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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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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七,魏梁之师攻破西狼王都朝月城以东最后一道屏障狼岭关, 大军分南北两面对朝月城包抄合围, 攻打朝月城附近所有可能给予支援的城池, 意图孤立朝月城。小说w-w-w.520.c-o-m。

西狼王赫泰在王都号召八方勤王, 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却几乎无人响应。自儿狼岭关被破之日起, 朝月城以东,梁大军所过之处,重镇城池纷纷投降, 只余只座毫无影响的弹丸小城在负隅顽抗。朝月城以西,远离战火的几个小部族就已带着部族的人开始往西撤入大漠,弃王都于不顾。

大势已去!

朝月城只余一万守军,这是整个西狼仅存的一点战力,一旦魏梁大军二十万主力到达,建于平原的朝月城无险可恃,王都失守是迟早之事。数日之内,朝月城中大批百姓拖家带口出城逃亡, 就连城中的王公贵族都纷纷向赫泰进言,让赫泰带着朝月城剩余守军和众人弃王都西去,暂避魏梁大军的锋芒。然而赫泰却是迟迟未下决定。

五月十二,魏师的三千骑兵前锋已在朝月城二百里外,不出两日便可抵达朝月城。十三日清晨,惧怕魏梁大军的王公贵族齐聚王宫之外,待宫门一启便蜂拥而入, 跪求赫泰撤离朝月城。

那日的晨风自东而来,带着杀戮的血腥与烽烟的灰烬一路西往。王宫议事用的主殿里一片狼藉,四散皆是翻倒的烛台与破碎的器物,割裂的帷幔在晨风中飘飘荡荡透着苍凉。赫泰就坐这座苍凉狼藉的大殿的大理王座上,用赤红的双眼俯视着跪在殿下,以国相为首的一众王公大臣许久,才冷冷道:“魏梁之师分南北两面对王都包抄合围,切断了我们与附近诸城的联系,让王都无援兵可调。我们西去,若在半道与他们狭路相逢。到时无城可倚,如何是好?”

“王,我们手上不是还有个大魏公主么。”国相半垂着头扫了一眼殿中狼藉,知是赫泰怒极所为,越发不敢对上赫泰的眼神。若水城破时,他就早早将家人都送离了王都,之后便一直称病不来议政。他心知赫泰对他颇有怨言,只是朝月城已至危急关头,他不能不来。“王只要以那大魏公主的性命为要挟,纵使魏帝不肯,可我听闻梁国的摄政王极喜欢她,才向魏帝求娶,只要以她做交换条件,慕容英定会放我们一马——”

赫泰轻轻地冷笑了一下,忽然就回想起墨紫幽刚被掳回朝月城那日,她对他说——留着我,你将来还能有一丝与魏梁两国谈判的余地。

果真只是一丝余地而已,他却还贪婪地妄想着能有更多,妄想着以一个小小女子为要挟可以逼魏梁两国退兵,当真好笑。然而,哪怕只是一丝余地,在如今这般局势下也是至关重要,在狼岭关被攻破那日,在第一位王族大臣前来请求他撤出朝月城那日,他心中浮起了一丝庆幸,庆幸自己还留着她的命。只是——

“国相,你知道放弃王都,撤入大漠,于我,于天狼,意味着什么?”赫泰沉声问。

国相的头垂得更低,不敢作答。

“放弃王都,撤入大漠,就意味着我们放弃了天狼繁衍了百年的领土,意味着天狼亡国了,意味着祖宗的基业亡于我手,意味着我是一位亡国之君!”赫泰猛得握紧了放在大理石扶手上的双拳,声音激动起来,“我如此狼狈逃走,将来族人会如何看我,天下会如何耻笑我!”

“可是,王,中原有句俗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国相苦劝道,“只要我们撤入大漠,魏梁大军便鞭长莫及,还怕日后没机会卷土重来么。”

赫泰再度沉默,他看着他的族人,看着他的大臣,看着他们跪在大殿冰凉的石板地上仰头望着他那满是希冀与乞求的眼神。他们在求生,只要能生存下来,天狼人的国土,朝月城这座圣地,天狼人的尊严,都可以弃之不顾。

他有几分疲惫地仰头望向大殿那彩绘着狼神图案的穹顶,心头漫起一种无可奈何的孤独,被孤立的孤独。在他派出十数骑快马送信向八方救援,却得不到半分回应时,他就知道这座王都,天狼王朝已是穷途末路。他一夜未眠,反复思考抉择着前路,可始终下不了放手的决心。

他舍不得这座浮华富丽的王宫,舍不得身下这大理石王座那冰凉坚硬的触感。这是他身为天狼至高无上王者的象征,这是他荣耀与尊贵的证明,这是他三十几年来心心念念,不择手段才得到的一切。这原是他的野心与理想,原是他大展宏图的第一步。放手便意味着他败了,不仅败了,他还将成为天狼亡国的罪人。

“王,魏军前锋怕恐明日将至,今日再不走便来不及了!”国相急道。

“你们退下。”赫泰闭上了深邃却疲倦的双眼。

“王——”国相张口欲再劝,却是被赫泰恶狠狠地打断,“滚——”

国相吓得一惊,回头与其他人对视一眼,终是一齐沉默地退出了大殿。赫泰听着他们那唏唏嗦嗦的脚步声,疲倦与不甘一齐涌上心头。他直至如今仍是无法接受自己败得如此彻底,然而魏梁两国的大军日夜逼近朝月城的事实在清晰地提醒着他的失败。

他独自坐在这空荡荡的大殿中很久,直至夜幕降临。侍从皆不敢进来打扰,没有烛火的大殿是沉默的黑暗。他突然在这黑暗中起身,出了大殿一路去了王宫修建得最高的一座高台。他站在高台上,俯望王宫之外,朝月城那纵横阡陌的长街。长街上鳞次栉比的民居是成片成片的黑暗,唯有巡夜人手中灯笼的一点光晕穿梭而过。百姓早早离城逃难,朝月城中已是十室九空。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着他这座王都已是末路,可他依旧贪婪地俯瞰着自己的王都,眷恋不舍的目光描摩着每一处建筑的轮廓。

夜太深了,一队巡逻的侍卫自高台下走过,他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在这安静的夜中格外清晰,一下一下敲击在赫泰的心头。这声音仿佛是那魏梁大军逼近朝月城的铁蹄,缠绕在他心上挥之不去。他莫名又开始紧张,开始担忧,开始退缩,开始怯懦。他知道属于这座王都的时间已是不多,是战是退,他必须在这一夜做出决断。

可这决断当真太难,某些东西一旦舍去,便是刮骨割肉之痛,会成为打在他脊梁骨上一生都无法磨灭的烙印。

突然,不远处的高塔之巅有有悲怆的箫声被夜风送来。那箫声一起,矗立在朝月城中其余六座高塔上也同时传出箫声,幽幽徘徊在朝月城上空。

赫泰猛然惊醒般转头望向不远处那座七层高塔之巅透出的迷离灯光,心头生出一股无法抑制的怨恨,让他提了弯刀,转身走下高台,一路往囚禁着墨紫幽的那座七层高塔去。高塔老旧的木梯在他脚下发出沉重的呻、吟,他走上塔室,看见墨紫幽面东窗而立的背影,她手中执着那紫竹箫吹奏着那支重复过千百遍的曲调。孤独不甘箫声,与另六座塔中同样的箫声汇在一处,飘荡得极远。

赫泰阴沉地注视着墨紫幽那孤清的背影片刻,在这被囚禁的数个月来,她每日反复吹奏着这同一支曲子,不知疲惫,不知厌倦。他一直在猜测,在怀疑,她这曲子到底是为谁而奏,远在数百里外的魏梁之师?楚玄?亦或是慕容英?不知为何,他就是直觉一定有一个人隐伏在无人察觉的暗处聆听着她的箫声。

“魏师三千前锋已在王都百里之外,”他拔出弯刀,刀锋冷冷直指墨紫幽背心,“我说过,朝月城若破,我必要你死得凄惨无比!”

箫声止息,墨紫幽放下执箫地手回身看他,却未急于回答,她任他将刀锋抵在她心口,半眯着眼睛似是有趣又似是好奇地打量着他。

“你看什么!”赫泰被她那目光淡淡扫着,一瞬间心生出一种被洞察一切的不自在。

“没什么,只是觉得短短数日未见,你似乎变了很多。”墨紫幽边打量着赫泰边笑。她一眼就发现了,今日的赫泰与上回威胁她时的阴狠暴戾大为不同。那时,若水城刚破,他还祈望着西狼能够发起反扑,却未料想魏梁大军过处,所向披靡,无可抵挡,他根本没有反扑的机会。他的锐气就被这几日战败的军报和逼近的敌情打磨去了棱角,曾经满是狠辣与傲慢的眼中只剩下挣扎与犹豫,这是被逼到穷途之人才有的眼神。

“哪里不同!”赫泰隐隐感觉到她说指为何。

她低低笑了笑,不答只是道,“我亦有言,此次一战,魏梁两国劳师动众,损兵折将,耗资甚巨,他们若退,如何向魏梁两国臣民作交待?此战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无法回头之箭,纵然是为了我也不可能。你留我也仅仅只能为你自己留下一丝余地而已。若指望用我逼他们退兵,自是绝无可能。”

赫泰阴沉着脸上前一步,泄恨一般地将刀锋抵在她心口,“那我留你何用!”

“狼岭关被攻破之后,我在这高塔上每日都可见朝月城中大批百姓拖家带口自西城门逃难。”墨紫幽转头看向窗外,俯视之下皆是一片冷清的黑暗,她不答却是叹息,“原来没有百姓的城池是如此寂寞。”

赫泰在这叹息中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讥讽,他心中恨意更甚,手下一重,冷锋破开墨紫幽心口的衣料,在她雪色的肌肤上刻下一道鲜艳的血痕。她却是毫不在意地回首看他,“城还未破,他们的王还在这里,怎能西逃?身为他们的王的你,又因何不曾阻止?”

赫泰不答,只是执着弯刀,冷冷回视着她那双清亮的眸子,就听她笑,“我听闻今日一早,朝月城中的王公贵族都齐聚王宫,请求你带领他们弃王都西逃。与中原人不同,西狼人本以游牧为生,并不依赖城池和土地,为了生存而迁徙本也是惯常之事。”

这也是朝月城以西的西狼部族对自己国家的领土放弃得这般容易的原因,西狼人骨子里的游牧民族天性根深蒂固,遇上弱者烧杀抢掠,遇上强敌绕行退避本就是他们的生存法则。

“往西是大漠,因给予困难的缘故,一旦你们撤入大漠,魏梁大军就鞭长莫及。既可保存实力,又可躲避魏梁大军追击,真是两全其美。”墨紫幽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其实你早就做好了此等打算,所以才没阻止那些弃城而逃的百姓,不是么?”

朝月城如今孤立无援,单凭城中一万守军面对来势汹汹的二十万魏梁大军无异于螳臂挡车,蜉蝣撼树,注定是守不住的。无论从哪方面考虑,赫泰都只有舍弃王都西逃这一条出路。

“我若想走,狼岭关破那日便该走了,缘何拖至今日?”赫泰冷笑反问。

“我猜猜,”墨紫幽淡淡道,“你在担心追兵,你与那些逃难的百姓,或是小小部族不同,遇上他们,魏梁军队自是不会费力去追击,但一旦遇上身为西狼王的你势必要对你围追堵截,截断你西去的生路。到时你连做为倚仗的城池都没有,怕更是难逃一劫。所以你不敢冒险,你意欲用我与我国皇帝、梁国摄政王谈判。你今夜此来难道不是想再次从我口中得到证明,证明我还能有这一丝利用价值?”她垂眸冷视着抵在自己心口的刀锋,道:“戏唱过了头,就没意思了。”

赫泰没有收刀,他弯刀上的杀意半分未减,道,“你只猜对了一半。”

“哦?”墨紫幽淡淡问。

“我不想做亡国的丧家犬。”赫泰摇头,所以他才苦苦挣扎,不能对这座王都放手,不愿灰溜溜地逃进大漠,做人人皆可耻笑的穷寇。这生存与尊荣的抉择不分昼夜地折磨着他,让他在痛苦之中徘徊不决。“天狼该兴于我手,怎能在我手上灭亡!”

“身为王的你还在,又怎称得上灭亡?”墨紫幽心口的血已染红了雪色的衣料,她看着赫泰那满怀恨意的双眼,道,“况且只要你还保有余力,他朝东山再起,也并非不可能。”

“李后主还在,难道南唐就称不上灭亡了?”赫泰冷笑,“光武复兴汉室,史有两汉,晋元帝南迁,后称东晋,赵构南逃,宋亦有北南。今日国破山河断,纵然他朝我再兴天狼,也不再是今日的天狼!”

“可纵然你不走,朝月城依旧会破,西狼依旧要亡,你无能为力、”墨紫幽叹息一声道,“亡于你手,若能再兴于你手,这原本就是你对族人和先祖的告慰。”她又笑,“又或者是你已被魏梁之师打得心生怯懦,料定自己此一西去后便会只图安逸,再无勇气卷土重来?”

“你莫要拿话激我!”赫泰登时大怒。

“我魏师前锋恐怕明白便至,你再不下决断可就来不及了。是要耗尽你手中最后一丝兵力,与朝月城共存亡,还是保存余力再谋后动,你自己选吧。”墨紫幽冷冷道,“可以完整地保留你在朝月城中余下军队,可以安全地带着你的王族和臣民离开,而不用被魏梁大军追击得灰头土脸,毫无尊严。这其中的差别有多大,我想你是明白的。你留着我,不就是为了这最后的一丝余地,不就是因为你早早就对今日的结局心存畏惧!”

赫泰张口欲要反驳,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用那柄弯刀指着墨紫幽沉默许久。夏夜的清风自东窗袭入,引他转眸远眺。他从那扇东窗可眺望见朝月城高耸在夜色中的东城楼,可看见城楼上守城的将士的黑色轮廓,他们手中那直指长天的枪戈激起他心中的愤怒与豪情。这座王都的每一尺每一寸,每一人每一物都在提醒着他身为天狼王的尊荣与职责,提醒着他不该弃城而逃,该有尊严地向魏梁大军展现出天狼人宁折不弯的勇气,与这座王都共存亡。

可他看向墨紫幽那双如皎月般清冷幽幽眸子,却又看见了西边大漠的生路,看见他带领着天狼族人再度崛起,看见那想象之中艰难却充满希望的未来。她的存在,她所代表的那一丝余地是一诱惑,不停在诱惑着他抛弃脚下这座古老庄严的都城,抛弃他尊贵神圣的王座,抛弃这个已是日暮途穷的国家。

只要,他只要现在一刀杀了墨紫幽,他便能斩断这诱惑。因为她曾有言,她若身死,手握魏梁两国最高权柄的两人男人誓要替她报仇血恨。或用战争,或用暗杀,失去国家的他怕是难以逃脱那二人联手的报复。

只是,他当真舍得断了自己的生路么?他当真甘心埋骨在这座古老的王都,用这最后的牺牲为他的一生划下终结?

夜越发深了,久久的沉默弥漫在这间小小的塔室之中,他们就在这沉默之中静静对峙。忽然,不远处的王宫传来报时的鼓声,四更报鼓已敲了第三遍。

“听说魏师的前锋是轻骑,兵贵神速,凡事都要占尽先机才好,你若再做不出决断,怕就来不及了。”墨紫幽看着赫泰依旧挣扎的双眼,叹息着笑,“我原以为你是个豪气干云,爽快利落的男子,想不到原来也如此扭扭捏捏,优柔寡断。难道无人提醒过你,中原有句话叫作:‘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赫泰恨恨看着墨紫幽,拿刀的手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他的眼中写满了痛苦,犹豫,贪婪,挣扎……还有一丝如星火般渐渐燃起的希望,对未来的希望。这数种情绪混乱在一处,便成了茫然,在这茫然之中,他握刀的手臂渐渐软了,刀锋一点一点自墨紫幽心口收回——

“王,西城门护军发现国相与王叔一起连夜离城,意欲西逃,已将他们全都抓了起来!”就在此时,却有一名侍卫急急冲上塔室来禀报,“护军审问之后,国相招供,他一直暗中与先一步撤入大漠的那几个部族联络,早就商议好要一旦离开朝月城,就拥立王叔为新王!”

赫泰如整个人猛地一僵,收刀的手臂一瞬间停止了颤抖,他没有看那侍卫,也没有出言,只是目光幽幽地看着墨紫幽。墨紫幽看见他双眼中那混沌在一处的数种情绪在这刹那间全数消失无踪,只余下一种大梦初醒的清明和强过先前十倍的浓厚杀意。

“我差一点点就被你说动了。真的,只差那一点点。”他看她的目光逐渐冰冷,冰冷得如同烈火燃尽的灰烬,有讽刺的笑声自他压抑的喉间传出,“哈哈哈哈哈……你说的对,我当初鬼使神差地留下你,的确是为了这最后的一丝余地,的确是因为我对今日的结局心存畏惧。”

早在魏梁两国的军队跨过西狼东境边界时,他的心中就萌生出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畏惧,对今日这如垂死困兽般挣扎的局面的畏惧。是以,他留下了墨紫幽,为了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一丝余地。

“然而我刚刚才发现,我一直忘记了一点。其实,于我而言根本没有余地。”赫泰越笑越厉害,越笑越大声,“你可知被击败的头狼会有何种下场?”

被击败的头狼注定要失去狼群首领的地位,最后离开狼群默默死去。

他们是狼神之后,天狼人骨子里是没有中原人那对于血统的忠诚和畏惧,他们只忠于力量,他们只畏惧强大。朝月城一破,他就是被击败的头狼,是亡国之君,先祖辛苦建立且繁衍至今的天狼国就这么亡于他之手,他带给国人的屈辱和痛苦是永远无法被原谅的。

他的确可如墨紫幽所言带着他的臣民,带着他仅余的军队西逃撤入大漠,在狼岭关被破之后,他屡次动过这样的念头。可一旦他以谈判的方式带着剩余族人放弃朝月城,往西退入大漠,立刻便会有人纠集众人推翻他的统治,夺走他的王位。他本已人心尽失,真到那时,没有人会再拥护他,没有人会甘于臣服在他的脚下。他最好的结局就是离开他的狼群,自此埋没。更甚者,也许他的族人会逼他以死谢罪,为新王绝后患。

他怎会如此天真地忘记了这一点。

看哪,朝月城还未破,西狼还未亡,他的国相,他的王叔,他的族人已经开始计划着拥立新王。

其实,他所有的抉择,所有的犹豫,所有的挣扎都是无用功。因为属于他的结局只有一个。他如今的低头妥协,保存下西狼仅余的实力终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衫。

墨紫幽依旧不答,只是用那双通透的眼睛静静看他,他看着她那了然一切的目光,叹息着笑,“啊,原来你方才只是在哄着我,你早就看破了我西去的结局了——”

“可惜了,我差一点就能哄着你放过我呢。”墨紫幽缓缓笑起来,她的确早已窥破了赫泰的结局,于一匹被击败的头狼,本就没有后路。她所谓的那一丝余地是对于整个西狼而言,而不是赫泰。

天真的王者总是认为血统所带来的光环永不褪色,却不知世事莫测,天下多以利聚,曾经所有的忠诚与拥戴有一日都可变成刺杀自己的利刃。

可惜,他太早发现了这一点,早过了她的预料。

若是他是一个心胸宽阔的君王,也许他会愿意为了自己的族人牺牲。可惜他不是,她在他那深邃的双眼里清晰地看见了这一切。他从骨子里就是自私的,他没有那么伟大的心胸为他的王国,为他的子民奉献一切。于他而言,与其最后受尽屈辱嘲讽,死在自己族人手中,他宁可拖着这些人与朝月城一同沉沦。

“你真是不怕死。”赫泰手中的弯刀还指着她的心口。

“我已有言,能亲睹这一场风云际会,能眼见我大魏旌旗插遍你西狼每一寸土地,死又何憾?”她退后一步,折身走至东窗边,眺望着东边天际的零星星光。

夜风倒涌进窗子,吹得她鬓边发丝轻搔在她莹白的颈项上,他依旧执着刀指着她的背心,凝视着她修长的颈项,她长颈的线条极美,让他想起胡琴被拨动的丝弦,纤细脆弱,绷断的瞬间却会伤着了人的指尖。

沉默再度弥漫在塔室之间,她不曾回首看一眼他那杀意毕露的刀尖,只是固执地东望远方。东方天际空无一物,只有看不尽的黑暗和零零星光。她抬起执箫的手,吹奏那一曲《笼雀》,另六座高塔上同时流泄出的箫声与她的一起流淌在这漫漫长夜。

王宫传来的报更鼓声响了数遍,那鼓声每响一次,她都能感觉到背心上那冷冷的杀意又近了一点,那冷锋上逼近的凛冽穿透她大袖衫薄薄的轻纱攀爬在她的脊背上。

她想,纵然此时死去她亦不悔,她此来西狼本就是一场孤注一掷的博命冒险。唯一可憾的是她未能再见姬渊最后一面。

五更报鼓敲响了第二遍,天光破晓,朝月城外的东边天涯处忽然出一片隐隐的墨色。墨紫幽执箫声的手一顿,定睛细看,就见那片墨色越来越多,越来越近,她的心脏突然间狂乱了起来。

朝月城东城门城楼上的守军亦发现了那片异常,有人在长街上奔跑着赶来欲向赫泰报信。墨紫幽笑了,她看见蒙蒙的天光之中,那片墨色化作大队骑兵踏着滚滚烟尘奔驰而来。在他们上空迎风招展着数面旌旗。每一面的旌旗上赫然都是一个赤白的“魏”字。

那是魏师的三千前锋!

在这瞬间,她忽然感觉到自己的眼眶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温热潮意。她一直知道的,自她被囚禁在这高塔之巅时,她就知道,只要她不死,总有一日她会看见这幕情景。她会看见大魏雄师陈兵在朝月城外广阔的平原上,她会看见大魏的旌旗飞舞在西狼疆土的上空,而这也许便是她此生所生的最后意义。

身后传来收刀入鞘的声音,她回头,看见赫泰已收起了那一身杀意,正望着东窗外,远处那大队的魏师骑兵。她冷冷问,“不杀我么?”

“自然要杀,只是让你死得这般轻易,太不有趣。”他没有看她,却是望着那兵临城下的魏师前锋,露出诡异的笑容。他笑得很轻松,轻松得诡异,他放下了心头的挣扎,又恢复了从前那般傲慢狠辣的气势,像一个真正的王者目视着终于到来的敌人。

“那么,你想如何折磨我?”墨紫幽也笑了,笑得一样轻松,她的轻松之中透着说不出的洒脱。

“只折磨你一个人有什么意思?”赫泰伸手玩味地轻抚墨紫幽修长的颈项,“楚玄和慕容英为你而来,我怎么也不能落下了他们。你不是于他们极为重要么?为了他们的国家,他们不能退兵。那么他们自身呢?你猜猜,我若用你的命吊着他们,他们会为你做到何种地步?”

她毫无畏惧地回视着他含笑不语,他微微苦恼地皱眉,“我讨厌你这个眼神,我怎能让你带着如此傲慢的眼神死去?你该亲眼目睹他们的自私,你该深深为他们的无情而饱受伤害,然后孤独又痛苦地死去。”

墨紫幽依旧含笑不语,赫泰已带着那名一直不敢出声的侍卫走下塔室,他的声音和木梯吱嘎的呻、吟一起传上来,“墨紫幽,对大多数男人而言,女人同天下,同他们自身相比,永远只能被舍弃。你在末路上的痛苦一定不会比我少——”

元狩二年五月十四,魏师三千前锋率先抵达朝月城,与随后赶来的由楚卓然统率的魏师二万右路军在朝月城下会师。五月二十,由楚玄统率的魏师主力和由慕容英统率的梁军主力也兵临朝月城,分南北两侧扎营,将朝月城团团包围,与城中守军对峙。

攻城之战一触即发,整个朝月城的守军严阵以待,紧张地防备着随时魏梁大军可能发起的进攻,只等待着赫泰一声令下,就会暴发出强弩之末的西狼最后的垂死挣扎。然而,位于朝月城中心的王宫却迟迟未有戒严之后的下一步命令传出,甚至就连魏梁大军派出使者在城下喊话,要求谈判,赫泰都没有给出回应。那座浮华冰冷的王宫面对朝月城外的危情平静得过于诡异。

令人意外的是,面对赫泰这般无理的无视,魏梁大军也未急着发起攻城,楚玄和慕容英都极有耐心地连续十日派出使者在朝月城东门下喊话,要求与赫泰谈判。

而这十日里,赫泰半分回应也无,也不曾亲登城楼看一眼围困着朝月城这彻地连天的魏梁大军,看一眼那迎风招展,浩浩荡荡的魏梁旌旗。他只是将国相为首那一干意图拥立他王叔的贵族大臣全都拘在了王宫里,日夜折磨取乐。据说那些被折磨的贵族大臣凄惨的叫声连在王宫外巡逻的护军都能听见。

众人都在议论他们这位穷途末路的王被对敌军的恐惧逼疯了,否则怎能置城外的浩荡敌军于不顾,缩身在王宫之中一心折磨自己人取乐?

五月三十的清晨,墨紫幽从那座高塔之巅的每一扇窗子望出去,都可望见朝月城外身穿魏梁甲胄,手执枪戈,漫漫林林的士兵,两国的旌旗飘扬在夏日的晨风之中。这十日的平静,十日的等待,她隐约猜到了原因为何。

忽然,她在晨风中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火油味,那难闻的气味自窗外,自塔下传来。她探首出窗看去,就见塔下不知何时已高高堆了一圈柴火,正有几名西狼士兵手持油桶往塔壁上泼着火油。她又看向远处,远处的几座七层高塔下也高高堆着柴火,同样有士兵正往塔壁上泼着火油。

“这味道真是不错。”赫泰手捧一个红漆木制大托盘走上塔室,迎着倒灌进窗子的晨风深深吸了一口,露出一种极为畅快的表情。

“强敌当前,这般多的柴薪火油不用来抗敌却用在我身上,好大的手笔。”墨紫幽讽刺道,“活活将我烧死,的确算是一种凄惨无比的死法。”

赫泰只是笑着将手中托盘放在一旁的坐榻上,那托盘上整齐地叠放着一整套大红嫁衣,上面端端正正地摆了一只凤冠,嫁衣上金丝绣成的凤头和黄金打造的凤冠在晨光下浮动着流彩,这是大魏公主才匹配的嫁衣。他道,“那日请你远来王都做客,风尘仆仆,脏了你的嫁衣。今日,我特意让人替你清洗干净送来,如此良辰,自当盛服以待才对。”

“看样子,你的心情是越发的好了。”墨紫幽淡淡道。

“我如今已无所畏惧,心情自然好。”赫泰微慢条斯理地将那嫁衣在坐榻上铺展开,那艳丽夺目的红与金丝绣成的九翟四凤越发耀得人眼生疼。他笑,“特别是我终于确定了你并未骗我。魏梁之师围困王都十日,屡屡提出要与我谈判,我全数不作回应。可他们依旧按兵不动,并未攻城。城外的魏梁之师不下十万之数,朝月城无险可恃,十万大军若是发起总攻,破城不过吹灰,他们因何与我拖延这十日?”

他抬眼看她,她静静回视着他含笑的双眼,不作回答,只听他自己笑道,“自然是为了你——”语罢,他大笑数声,才接着道,“想不到楚玄与慕容英这两位心狠手辣的人中之杰居然还真都是个情种!”

墨紫幽依旧静静看他,无动于衷。他又起身行至东窗指着东城门的城楼道,“不过就是这样才有趣,我今日约了他二人在那谈判。墨紫幽,我会给他们二人一个救你的机会,这七座高塔不多时就会同时点火,若是他二人愿意单枪匹马进城救你,并且能在你被烧死前从这七座高塔中找到你,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你在说笑话么?”墨紫幽笑了,只觉得自己听见了极为可笑的事情,“他们不会来的。”

“别这么绝望,人总是要心怀希望才好。”他回身,伸出双手捧起她美丽的脸,笑道,“过不期望越大,失望的时候也就越痛——”

语罢,他放开她,张狂长笑着下塔离去。她转头看着那套凤冠翟衣许久,忽然又笑了起来,走到妆台前坐下,开始认真对着铜镜梳妆打扮。

赫泰所言不错,这般特别的日子,的确应该盛服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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